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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巨匠的文艺范】
作者:张大伟(张仃之子)
父亲与京剧的情缘,不时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闪现。
那时夏日的夜晚,胡同里总飘着阵阵槐花香。大人们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谈笑风生。远处传来二胡声、笛声、箫声,偶尔还有咿咿呀呀的京剧清唱。
母亲有时也跟着哼唱。她手打拍子,声音温柔而深情,仿佛要将戏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娓娓道来。这时,父亲微眯着眼,嘴角含笑,神情专注。偶尔,他会轻轻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这一画面深深定格在我心中。
那时,我常待在父亲的书房,仰望墙上挂着的关良京剧画。画中人物身着鲜艳戏装,眉目灵动,仿佛置身舞台,博得阵阵喝彩。父亲的书桌上,散落着一张张水墨京剧画稿,人物或怒目圆睁,或低眉浅笑,神态各异。
一次,我学着他的样子画了一张“大花脸”,父亲见后竟失声喝彩:“神来之笔!”他拿来宣纸,让我再画,可我再也没画出让他如此满意的画。
父亲对京剧的痴迷,远不止于绘画。一次,哥哥提到《挑滑车》,父亲放下茶杯,起身边讲边比画,一招一式竟与京剧身段如出一辙。妈妈笑着说:“你爸要是愿意,也能上台演一出!”京剧,不仅是父亲艺术创作的灵感,也是他生活中的乐趣。
他的朋友们来家里做客时,谈笑间总少不了京剧的话题。父亲曾向我推荐盖叫天的《粉墨春秋》,并多次感慨盖老演武松的精湛技艺。他还说,盖老所说的“慢就是快”,不仅是京剧表演的精髓,也是艺术创作的真谛。
霸王别姬 张仃/绘
母亲对京剧的热爱则更为细腻。她在厨房忙活时常哼着《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案板上切菜的节奏与唱腔的韵律融为一体,母亲摇晃着头,眼中闪烁着我不曾理解的光芒。
孃孃从江南来,赞叹水乡夜月看社戏之美。妈妈让我陪她去看戏。当朱漆廊柱间垂落的织锦幔帐,金丝银线绣的游龙在灯火中明明灭灭,锣鼓喧天响之时,我已枕着孃孃的腿睡着了。醒来时,瞥见台前武生正在翻飞,孃孃专注地盯着台上,脸上充满惊喜。那夜,色彩华丽的戏装、梦幻般的脸谱、铿锵的锣鼓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斑斓色彩。
父亲的朋友们也多是京剧爱好者。张光宇伯伯设计的动画片《大闹天宫》,巧妙地融入了京剧的脸谱、装饰和动作等元素,成为经典之作。方华阿姨和阿甲伯伯是家中的常客,妈妈笑说,阿甲伯伯的老生唱腔有如“古寺晨钟,余韵里带着青铜的震颤”,众皆哄笑。
转眼,很难再听到这些戏了。
那是在香山居住的日子,一个深秋的傍晚,满山红叶染透了西山的黄昏。父亲画完焦墨写生,疲倦地回家,飘飞的白发,凄清的蝉鸣,他看着远处农舍前焦急等待的母亲,突然一昂头,一摆手,竟唱起了久违的《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暮色中,他的侧影与苍松古柏融为一体。夕阳的余晖将飞檐斗拱的影子烙在青石板上,连廊柱间飘飞的尘埃,也都化成飞舞的金屑。
时光荏苒,当我再次走进戏园,听着熟悉的锣鼓声,看着台上演员的一招一式,忽然明白了父母的痴迷。曾经枯燥的唱腔,如今却动人心弦。
朦胧中,眼前再现了槐花飘香的童年,红叶飞舞的香山暮晚,白发如银的父亲默对落日的背影,以及在烟熏火燎的小厨房里,边哼边唱边忙碌的母亲,甚至想起了让我沉睡的那个金碧辉煌的戏院……
而今,那些飘散在岁月里的京剧声,何尝不是父母留给我的礼物?夜深人静之时,仿佛又听见母亲在厨房哼唱,又看见父亲在书房比画,那些曾让我觉得枯燥无味的唱腔,如今却格外亲切,令人五味杂陈。
五岁时画的那张“大花脸”,父亲从大雅宝胡同带到景山东街,再带到白家庄,后来不知所终。每说到此,父亲竟声音嘶哑……
那幅歪斜涂抹的“大花脸”京戏画,如今仍悬在我的记忆深处。岁月的长河冲刷过朱砂与石青,却无法褪去它那火烧云般的色彩。它在记忆的天际缓缓盘旋,渐渐远去……
晚年的父亲有些沉默寡言,常常在灯下默默翻着画册和字帖,听着蝈蝈的叫声。
我知道,父亲与京剧的情缘,不仅是艺术的交融,更是生命的共鸣!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11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