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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国强(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
生活在唐代鼎盛时期的李白,内与外都散发着强唐的盛气。他在诗歌写作上,一洗前代艳丽空虚,远绍《诗》《骚》风雅。李阳冰《草堂集序》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李白在陈子昂汉魏以来五百年风骨莫传、风雅不作的道弊警论之下,擎旗发力,以斯人斯作独步当世,冠绝古今,其自论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中国古代文人的这种自信与魄力不仅书写在文学作品中,更在人生抱负上,李白也是如此。安旗在《论李白》中说,李白的人生和唐王朝的起伏是密切联系的,在他的诗歌里表现得很通透。当我们欣赏李白的诗歌时,确实被他丰富的想象所震撼,往往会忽略他背后的愤懑与不平。刘熙载《艺概》论曰:“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而于嗣宗之渊放,景纯之儁上,明远之驱迈,玄晖之奇秀,亦各有所取,无遗美焉。”阮籍、郭璞、鲍照、谢眺在李白身上的复现,是放俊超群、远迈秀融,也是坎壈孤寂、郁郁难求。
李白擅长以歌行体来起兴写志,对情志的描写祖风雅而承乐府。胡应麟《诗薮》云:“凡诗诸体,皆有绳墨,惟歌行出自《离骚》、乐府,故极散漫纵横。”李白歌诗亦源于《骚》,主调浑雅阔大,孟棨在《本事诗》中评他为“才逸气高”,并记录贺知章在京见到李白《行路难》,誉为“谪仙人”,观其《乌栖曲》,叹之“泣鬼神”。由此李白的“非人间”称誉光赫,其作品中的天地磊落气也照耀人间。那么,谪仙人的人间书写又呈现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李白为其友人崔成甫诗集序文中,推其诗为“犹《风》《雅》之什”,也借此表达了他的创作观:“观其逸气顿挫,英风激荡,横波遗流,腾薄万古。至于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兴成他人,岂不云怨者之流乎?余览之怆然,掩卷挥涕,为之序云。”这里不仅有广阔的天空大地,也有细微的人间感受,是《风》《雅》来源于人世又可以导引世事人心的再续,或可看成是李白人间书写的理据。在李白众多的诗作里,铺夸的比兴,华美的用典并不少见,因此成就了李白的独有写作风格,即跨越空间、时间,大气磅礴,吞吐风云。而“微婉”且“彰丽”,用在这些作品不甚贴合,难以窥看其中的“悲不自我”“兴成他人”之处。在《静夜思》中,却能找到这种韵味。
一般认为,李白的《静夜思》大约写于二十六至三十一岁之间,是李白出游之后的思乡之作。安旗以为,此诗情境似《秋夕旅怀》,又有“山月”之句,推测作于开元十五年。郁贤皓《李白选集》判断是“客久思乡”之后,约在“东涉溟海,散金三十万”之后,时间上相距不远。孙宏亮则不执此说,提出应在天宝六载至天宝八载之间,也就是李白四十七至四十九岁之间。这是李白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
作于开元十四年的《秋夕旅怀》及《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这两首与《静夜思》意旨相近的作品,是李白在扬州卧病感慨所书。他二十六岁始出蜀地,诗中感慨虽多,但是仍然充满了“天外”“远山”“飞鸿”“连山”“银汉”等阔大意象,也有“目极”“心断”“梦长”“泣下”等情尽之辞。作于二十七岁的《山中问答》仍然充满了“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感。《静夜思》中的描写看起来就甚为淡然,与这些作品颇有风格上的不同。这首小诗中明以“床”开头,暗以“床”结尾。字句朴实无华,含义却隽永深刻。
“床”是什么,历来有三说,卧具之“床”、坐具之“床”和井上之“床”。从“床”的字形来看,《说文解字》解释即“安身之坐者”;从语音角度来看,“床”“装”语源相近,“床”字是崇母阳部,“装”字庄母阳部,仅声母清浊有别。因此,刘熙《释名》说:“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归结为词语性状,只要可以承载包容,就能够称之为床。坐、卧之床就是如此。那么井床有无这一功能,还得看出土文物的实证。河南汤阴白营遗址的水井之中有交叠为井字形状的横木,山东诸城前凉台汉墓画像砖上有井形的打水框架和底座。以此来看,井床是修砌井壁或代替井壁的承载木架,可以延伸至地面,成为挂吊桶的井架,有着承托物体之用,和今天的车床、机床类同。因此,四十七岁的李白所作《洗脚亭》“前有昔时井,下有五丈床”就比较容易解读,五丈的地下井床延伸地面,可以打水,以供行人歇脚,“樵女洗素足,行人歇金装”可得施行,否则五丈深床怎么供人洗脚,无从解释。再看李白关于“床”的其他诗句,除了明显为卧具的“床”和标明“胡床”的诗歌外,有似于“井床”的有《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峥嵘。”《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二诗分别作于天宝八载和乾元二年,皆在《洗脚亭》之后。另一有争议的说法是“绕床”,出现在《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和《猛虎行》“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中,前作写于开元十四年,后作作于至德元年。《猛虎行》中的“床”显然不是井架,据此我们也不太能判断《长干行》之“床”是否为井架。宋人苏汉臣善画儿童嬉戏,在他的婴戏图中,有儿童水嬉,却未见儿童绕井追逐之景。或许这里的“床”也是博戏之床,尚未可知。
据此来看,李白或是来到金陵之后,在《洗脚亭》见到古井之床,颇为惊叹,故有“五丈床”之语。不久后作《静夜思》,首句“床前明月光”与“前有昔时井”场景正可照应,其后作品中就开始出现“井”“床”连用,也可算作李白诗歌的一个自证。
天宝八载,李白还写下了《寄东鲁二稚子》《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两首思家之作,均有“我家”入诗,以“肝肠”忧断为喻,愈见怀乡之迫切。虽与《静夜思》的相对雅淡不同,却和《静夜思》构成了一体的人间书写。《静夜思》中时间和空间都相对固定,不似李白其他的诗歌有很大的跨度,思绪飞越,无有阻滞。全篇以“床”起首,描述月光在静夜之中洒在井架前的空地上,看起来犹如起了一层薄霜。李白在夜半户外感觉到的寒冷,使其身心都有了悲秋的基调,会很自然地兴起回家的念头。当他抬头确认是月光而非秋霜,未至归家之时,于是低下头来,凝视月光下的井架,更添一份思念。用“井”来触发思念为李诗习用,如《陈情赠友人》“卜居乃此地,共井为比邻”,而《长相思》中“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更把“思”“秋”“井”并举。井架此刻承载的也是一种情思。篇尾的“低头”见“井”,引发对故乡的思念,符合李白《静夜思》的主题。“低头之思”在白居易“闭目常闲坐,低头每静思”,以及后周延沼“万种方圆在目前,低头思虑万重关”等诗中还能看见,深思所引发的细微情触,都被一个夜晚所笼括,确实是既微细又显明。全诗首尾相扣,构成了静夜中思绪的反复叠加,“婉转”且“附丽”。李白在此处引发的感情留下了很多的空白,不仅仅有八载的思家之情,还有感人肺腑的共同感受。他用即见小景,写出人间共情。
李白诗中还有一首未知何时所作的《望月有怀》:“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寒月摇清波,流光入窗户。对此空长吟,思君意何深。无因见安道,兴尽愁人心。”像是《静夜思》的加长版,把“光”“月”“思”都铺写开来,诗中几千古的松,摇清波的月,还是一个从《静夜思》的人间返回天上的李白。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中写道:“白,人也。”“白,野人也,颇工于文,惟君侯顾之。”在这篇有如身世自述的文本中,两次提到的“人也”,恰是李白对他“非人间”写作的人间告白。他自言不是“天地”,不能不告而知心意。但他《静夜思》中融入天地之间的自然表达,让后来者有了与之共通的人间感受。天宝六载到八载,李白在金陵滞留,是离开朝堂之后的失志时期,面对玄宗朝不可逆转的颓势,他的政治敏感使之痛苦不已。他所思的是故乡,也是朝堂。天宝六载,他在《送陆判官往琵琶峡》中说“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也可为《静夜思》的思念作一注脚。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28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