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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红莉
多年前,去云南,飞机遭遇强烈气流,颠簸得胃里翻江倒海。
晚餐时分,礼节性地枯坐桌前,未动一箸,直至上了一碟菊花,仿佛一位天外来客拯救了我。是黄菊,肥美的叶片上水珠闪闪,略拌一丁点香醋。那碟菊花太过寒素,乏人问津,被我独一人饕餮一空。
至今仍感谢那碟凉拌黄菊,它用一股奇异的药香气制服了胃中的浊气。末了,满口清气不绝。
我家附近的商场有一家做酸菜鱼的餐馆,每次打包一份回家时,店家总会给一小盒黄菊,到家后撒在汤上。川味菜肴免不了麻辣,菊花想必是用来去火?
数次去云南,总可以吃到芭蕉花。云南山中多树,也多芭蕉。随便扛一根长柄工具,去到深山,将纺锤一样的芭蕉花苞钩下,剥去外层几片紫绿相间的老叶,清洗干净,切成细丝,撒薄盐,揉出苦涩的汁液。烈火凉油,炝炒十余秒,起锅前撒一撮紫苏叶,滋味清新,口感脆爽。
有一年暮春,去广西贺州,吃到了南瓜花酿。广西多雨、湿润,田间地头随意栽几棵南瓜秧,月余,葳蕤一片,满天满地盛开粗朴的黄花。南瓜花分谎花、母花。谎花摘回,花心塞入肉糜,隔水蒸熟,再加高汤烩一烩,起锅前,勾薄芡。一朵花入嘴,香糯软滑,口感奇绝。花经过高温的淬炼,依旧保持脆嫩的口感,又吸附住肉糜的香气,别有滋味。
南瓜花亦可素食。整朵花拖一点儿鸡蛋糊,现炸现吃,酥脆中尚存一股植物的清香之气。一碟油炸南瓜花,配一碟花生米,坐小河边。三两好友,有话无话间,呷一口酒,拈一朵花、一粒花生米……被北回归线午后的阳光笼着,一直坐至夕阳归山,真是吃出了天地之闲。这样的日子总归少,令人怀念。
广东人喜爱用木棉花煲汤。湿热的天气里,一朵朵殷红的大花,自枝头坠落。若是起得早些,可见红花带露。倘多得一时吃不尽,拿一根缝衣针,引长线,把花串起,晾干,日后慢慢享用。
鸡蛋花同样可食。有一年在深圳,见到一种美丽的树——缅栀子,又名鸡蛋花,一种落叶小乔木。枝粗壮,叶互生,呈长圆状倒披针形,顶生聚伞花序,五片花瓣呈螺旋状散开,瓣边白色,瓣心金黄,有香气。缅栀子原产于美洲墨西哥、危地马拉等国,在中国的许多南方地区均有栽培。
缅栀子多种在庭院、公园。当我们经过它时,花落了一地,惹人怜爱。欣欣然地,手上小心地捏着一朵鸡蛋花,看着,闻着。因为它,南国的空气里总荡漾着难言的芳香。鸡蛋花可煲汤,可油炸。然而,如此美丽的花,吃它,真是不舍。
暮春时节,槐花大面积盛开,古诗不虚:春槐一夜雪如堆。
我家门前的小竹林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前些日子,见一位老人捏着长竹竿,想去钩槐枝。丰硕的花蕾一串一串,总将自己挂在高枝上。老人够不着,真是没奈何。忽然,一夜大雨,翌日晨,落雪满地,又经春阳曝晒,所有的花都将自己紧紧卷起,一堆堆地瑟瑟于地砖上。倘有工夫,扫起,洗净,隔水蒸,便是一碗槐花干。槐花干口感繁复,异于新鲜槐花,多了一重阳光的馨香。
近来,菜市一直有槐花苞售卖。一日,煲了一罐猪骨汤,加火腿、胡萝卜,临关火前,突发奇想,洗一把槐花丢进去,大火烧开,熄火。舀半碗,几颗槐花晃晃悠悠于汤面,是和平日不一样的鲜香。汤饮毕,余香渺渺,庸常生活似乎也有了诗性。
有一回,看美食纪录片《味道中原》。
一对老夫妇蛰居河南深山。暮春时节,终于盼到远嫁的女儿回娘家。老父亲天不亮就进了山。做什么?打槐花。老人身手敏捷地攀上槐树,挑花串最盛的树枝,折断,丢下。他用巨大的塑料布兜住花枝,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辛苦地挑回家。老伴接过花枝,坐在门前的阳光下,将槐花一串串地捋下,用山泉水冲洗。
这边舀面、和面、醒面、擀面……末了,团出一只只肥胖的槐花包子。白铁锅中蒸熟,夹到大瓷盆里,堆得小山般,端给女儿。女儿顾不得烫,一下将包子掰成两半,槐花依然是鲜亮的银白色。她的两腮被槐花包子塞得鼓起。父母站一旁,看着女儿满足的神色,难掩喜悦。那一刻,叫人慨叹童年味蕾记忆的不朽。
再过些日子,便是端午了,又到了栀子花开的时节。这独特奇崛的白花,也是我的生辰花。虽说栀子花可食,但我更愿意敬畏地供着它。每年,都会拿出家里珍藏的杯盏,一朵朵养在清水中。甚或夏日帐里也要挂一朵,梦境里遍布芬芳。
《光明日报》(2025年05月16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