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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程
盛夏时节的湘西怀化大地,阳光灼热,绿意沉沉。走进位于湘黔边界的新晃侗族自治县龙溪古镇,仿佛穿越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这座有着四百年历史的古镇,是明清两代沅江上游的重要商埠。精美的侗族风雨桥、古朴的青瓦吊脚楼、高墙环绕屋檐相连的窨子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岁月里的繁华鼎盛。
车子驶过一座古老的三孔桥,在古镇城墙外的广场上停住。旁边水流浩大的河面,便是当年的水运码头,曾经舟船云集,帆樯林立。岸边的一块巨石上,镌刻着“南渡记忆”几个大字。巨石的底座是一块黑色大理石,光洁的石面上是两行字:湘黔滇旅行团云贵高原步行起点。
巨石静默,流水潺潺。一段被埋藏在岁月烟云深处的历史,在脑海里浮现。
1937年7月7日,侵华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全民族抗战爆发。为保护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南迁至湖南长沙,组建了长沙临时大学。不久后南京沦陷,湖南连遭敌机轰炸,岳麓山下不复安全,遂决定继续南迁至昆明。“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这首后来成为西南联大校歌的《满江红》,是民族危难时中国知识分子发出的悲壮呐喊。
南迁师生分成几支队伍,走的是不同的路线。其中一支被命名为“湘黔滇旅行团”,横跨湖南、贵州、云南三省,由陆路步行至昆明。我此时所在的龙溪古镇,便是当年旅行团开始云贵高原之行的出发地。漫长的迁徙旅途中,它成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节点。
加入这支队伍的,都是体检合格、体力较好的男学生,共284名,由11名自愿步行赴滇的教师组成辅导团。我看到过一张行进中的老照片,旅行团队伍迤逦而行,每个成员都身着制服,打着绑腿,背着干粮袋和水壶,肩后斜挎一把油纸伞。脚下的道路崎岖泥泞,他们举步维艰,有人以竹杖拄地,助力前行。隔着旁边的河流和坑塘,远山朦胧,雾岚浓重。
作为一位曾经的北大学子,我自然对脚下的这片土地充满好奇心。八十多年前,包括母校前辈校友在内的长沙临时大学的师生们,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样的足迹?
我们拾级而上,穿过古镇的一道城门,进入一条古旧的巷子,青石板甬道的两旁,一道道雕花门楣上,当年商号店铺的名字依稀可辨。我们在三益盐店前停住脚步。门口右侧悬挂着牌匾,上面写着“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1938年)旅行团辅导团驻址”。迈过门槛,走进一个厅堂,墙面上张贴着《长沙大学西迁入滇示意图》以及相关介绍。墙壁前方,是一组湘滇黔旅行团辅导团成员的群体雕像,十一位教授和助教或站或坐,神态庄重,目光坚毅。这一幢房舍就是他们的住所。踩着古旧的阶梯走上二楼,房间里是几排通铺,木板床上摞放着清一色的土黄色被褥,棉布被面仿佛渗融进了时光的尘埃。
借助史料记载,我的脑海里重现了当年的场景。1938年3月13日,旅行团乘坐大卡车从湘西重镇沅陵到达晃县(今新晃),停留数日,集结队伍,安排下一步行程。3月15日晚上,舞水河河滩上燃起了熊熊篝火,师生们、码头工人和当地侗族、苗族群众举办联欢晚会。辅导团成员、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闻一多用英文演唱法国歌曲《马赛曲》,并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向百姓们解释这首歌曲的内容和意义,激励人们为了抗击敌寇和民族解放而战斗。
湘黔滇旅行团的行动宗旨是一边行走,一边调研。正如出发前大学发布的通告中所说:“……本校迁移昆明时规定学生步行沿途做调查、采集等工作,且借以多习各地风土民情,务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旅途中,师生们了解社会生活、采集民歌俚曲、考察山川植被、寻访建筑遗存,收获丰硕。在晃县停留的短短几天,也不例外。辅导团成员从各自的术业出发,开展调研活动。清华地学系教授袁复礼,考察了汞矿开采的情况。清华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在集市上发现有人售卖大鲵,这种俗称“娃娃鱼”的两栖动物在北方很少见,亲眼看到令他快意无比。兼具化学家与教育家两重身份的北大教授曾昭抡,参观了一所小学,看到孩子们学的不是国文算术,而是四书五经,他痛感边远地区的落后,民智的开启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即使处于艰辛窘迫的困境中,他们也始终牢记着自己作为文化播火者的神圣职责。
我的目光在吴征镒的塑像上久久驻留。这位中外闻名的植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当时还是清华生物系的一名助教。几年前,我出版了一部描述中国植物分类学发展历程的纪实文学作品《草木葱茏》,吴征镒是书中着墨甚多的重要角色。采用这样的书名,一定程度上是受到镌刻在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一个石碑上、由吴征镒手书的一句话的启发:“原本山川,极命草木。”这八个字,出自西汉辞赋家枚乘的名篇《七发》,意思是考证山川的本源和草木的名称。这也是吴征镒学术人生的写照。他的研究重点是西南地区的植物,他也是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在整个南迁旅途中,他采集了大量植物标本,为日后的开创性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那几天里,在这个古镇的街巷、集市和码头上,闪现更多的是旅行团里近三百位青年学生的面孔。我想象着,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应该有暂时摆脱倥偬奔波的放松感,有对前方旅途隐约的期待和担忧,更有对羁留在沦陷区里的亲人的牵挂思念。但因为生命力健旺,悲愁之情并不曾长久萦系,理想的火焰始终在胸中激荡。数日的短暂停留,也是在积蓄生命的能量,既是体力的,也是心力的。
与受他们爱戴敬仰的先生一样,学子们也投身于调研活动。他们考察了古镇的集市,看到物资匮乏,物价飞涨,切身感受到民生的凋敝,对书本之外的社会人生有了感性、具体的认识。这些感受和思考都化为潜移默化的滋养,参与了他们人格的成长和志业的发展。
在密密麻麻的学生名单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查良铮。他就是穆旦,著名诗人,九叶诗派的代表人物,他当时是清华大学外文系学生。从长沙出发时,他买了一本英文小字典,旅途中边走边读,背完一页就撕掉一页,到达昆明时,已经全部撕光。从西南联大毕业后,他参加中国远征军赴缅甸作战,担任中校翻译官。新中国成立后,他曾担任南开大学外文系教授,所翻译的拜伦、雪莱、普希金的作品声誉卓著,影响深远。
3月17日,旅行团离开龙溪古镇,向云贵高原进发。与前一段行程中有舟车相助不同,此后的漫漫路途中,师生们栉风沐雨,完全凭着两条腿,穿越云贵高原的千山万水,于4月28日抵达昆明。自2月20日从长沙出发算起,整个行程历时68天,跋涉3500里,创造了一桩被称誉为“文化长征”的旷古未有的壮举。
走出三益盐店,我们回到标示步行出发点的巨石后面,河面宽阔,波光粼粼。这条河名叫“舞水河”,是沅江的一条主要支流。此前旅行团的行迹,大部分都是在沅江流域。这一带也是屈原被放逐的地方,他在流放途中写下了《涉江》《橘颂》等名篇,表达了对处于危难中的祖国楚国的热爱,发抒了自己忠贞不渝的心志。我从穆旦的一本传记中读到,年轻的诗人在渡过沅江后,也写了一首诗《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我们有不同的梦,
浓雾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
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
渡河那天没有风,沅江水面平滑,像一块绿色的绸缎,在这首诗中被作者以“澄碧”来形容。他望着这条水量丰沛的大江流向远方,“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青年学子们的青春和理想之梦,在战火硝烟中兀自蓬勃绽放。千里沅江,连同此后的漫长陆路,尽管充满艰辛,但都通往一个真切的目标,连接了光明和希望。“明亮的道路”的意象,是对走完三千里征途,更是对未来生活的信心的生动隐喻。
舞水河流向的前方,是与新晃相邻的芷江县。抗战时期正面战场的最后一次会战湘西会战就发生在这一带,此役给侵略者敲响了覆灭的丧钟。不久后,侵华日军正式投降,乞降仪式也在芷江举行,史称“芷江受降”。被称为“中国凯旋门”的受降纪念坊就屹立在那里,见证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
我又想到刻在旅行团驻址展厅墙壁上的那四个行楷大字——“刚毅坚卓”。这是西南联大的校训,湘黔滇旅行团师生们艰苦卓绝的长旅,出色地诠释了这种精神。它也是抗战时期中华民族精神的写照。正是家国一体、坚韧不屈、团结奋斗的情怀,让这个民族战胜了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对穆旦作品的喜爱已经潜入意识深层,我的想象之舟随着思绪的水流起伏漂荡,最后又锚定在他的诗句上。我想到了曾经熟读成诵的长诗《赞美》,那也是他最为著名的代表作。作品写于1941年年底,正值抗战最为艰苦的时期,然而这首诗意象宏大辽阔,情感深沉浩荡,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我想,诗人经历的这次艰辛跋涉,也必定是诗中氤氲流荡的情感和思想的一个重要源头。苦难的深重与抗争的顽强,被诗人悲怆而激昂地吟唱。这样的诗句,会深深地铭刻在你的灵魂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25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