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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明刚
转眼间,我离开曾工作过6年的新疆,已2年有余了。回京工作后,感觉数千里之外的新疆并不遥远,那里的许多人和事总是浮现在眼前,有的甚至挥之不去。陈俊贵——天山脚下守墓的老兵,便是其中之一。
一
2017年,我从军委机关交流到武警新疆总队任职。为了更好开展工作,我找来上百本关于新疆历史文化方面的书籍,夜以继日,恶补知识。在阅读某书时,我发现了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守墓人——陈俊贵。他的故事,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田……于是,我和机关的同志商量,邀请他来总队作一场报告。
那天,当接陈俊贵的军车在总队机关招待所门前停下时,早已在此等候的我迎上前去:“陈老哥,我早就知道您,今天总算见面了……”他笑着说:“首长,我就是个守墓的,您客气了……”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里蕴藏着太多故事,尤其是对牺牲战友的深切怀念。握手时,我感受到他那双手粗糙而有力量,仿佛能握住过往激情岁月里的风雨。他身材并不高大,脸庞黝黑且布满皱纹,但他那双眼睛,却如同天山上的星辰,明亮而坚定。
我拉着陈俊贵的手,走进房间聊天。他的话语,如同天山冰雪初融时的涓涓细流,平静、从容而清澈……1979年,他所在的基建工程兵部队某团2营,正在天山修筑独库公路。那年冬天冷得出奇,不但下雪的次数比往年多,雪量还格外大。次年4月初,一场暴雪接踵而至,积雪厚达3尺。暴风雪摧毁了天山上的许多树木,也摧毁了电线杆、电话线。被暴风雪围困的2营眼看着就要断粮,又与外界失联,处境十分危险。4月5日,5连4班战士陈俊贵、陈卫星,在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的带领下,奉命下山请求救援。
两支部队相隔40里山路,若是平常,训练有素的小伙子连走带跑,半天即可轻松到达。可现在,他们顶着暴风雪,冒着零下40多度的严寒,在深厚的积雪里连走带爬……异常艰难地挪动了一天一夜后,距离目的地还差好几里。这时,他们的体力已消耗殆尽,百米山路就需要“走”1个多小时。更糟糕的是,4人均已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虚脱和晕厥症状,而出发时携带的20多个馒头,也只剩最后1个了。
狂风暴雪继续肆虐,大家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有的战友已经倒下不能前进了。在饥寒交迫的生死关头,班长郑林书从干粮袋里摸出最后1个馒头——此时,谁吃下这个馒头,谁就有可能活着下山——但4人互相推让着,谁也不肯吃。最后,郑班长说:我和罗强是党员,应吃苦在前;陈卫星是老兵,也应吃苦;就陈俊贵是新兵,馒头应该给他吃。可是,陈俊贵说啥也不吃。最后,郑班长发火了,命令陈俊贵吃下这个馒头。
那一刻,陈俊贵眼含热泪、心如刀割,他知道,这是班长的命令,也是战友的生死托付,这可是个救命馒头啊……最终,班长郑林书、副班长罗强相继牺牲在路上;陈俊贵和陈卫星被当地哈萨克牧民发现获救,并在牧民的协助下完成了任务,使全营官兵化险为夷。事后,部队党委为郑林书、罗强追记二等功、追授烈士称号。陈卫星左脚趾冻伤,右腿肌肉萎缩。陈俊贵住院3年,被评为甲级二等伤残军人。
“我死后就葬在附近的山上,让我看护部队和战友。我还有一个心愿,请你替我看望一下我的父母。”陈俊贵说,班长郑林书留给他的遗言,他始终牢记在心。他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要留在天山,守护班长和战友们的英灵;还要去看望郑班长和所有牺牲战友的父母。1985年,陈俊贵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放弃组织上为他在辽宁辽中老家安排的工作,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回到那个曾风雪交加的地方,成为天山脚下的守墓人……
二
报告会上,陈俊贵用他那特有的质朴语言,讲述着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官兵们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头往前倾,生怕听漏了;有的低下头颅,眼中闪着泪光;有的挺直腰板,目光中透露出坚定与敬仰……我的心中,则涌动着无限感慨:陈俊贵不仅是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更是在传承着一种精神,一种对家国、对战友、对承诺的坚守与执着……
会后,我陪陈俊贵参观总队机关营区,边走边聊。我问他:“陈老哥,你后悔过吗?这么多年,守在那里,多不容易!”他看了看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后悔?咋会后悔呢?我的第二条生命是战友给的。生死战友,终生兄弟。他们是我的亲人哪!我守在这里,就觉着心里踏实。每天来看看我的战友,跟他们说说话,就觉得他们还在。”陈俊贵朴素而深情的话语,深深地打动了我。
从此,我和陈俊贵成了好朋友,保持着经常性的联系。一有机会,我就去乔尔玛看看他,看看那些逝去的英雄们。在这个宁静而庄严的地方,每一座墓碑都在诉说着一段英雄的故事。我们和陈俊贵的友谊,也在天山的见证下越发深厚。
此后不久,我第一次走进陈俊贵守墓点的土坯房。见我给他带去一些粮油食品,他显得有些不安,忙从墙上取下一串干山菇回赠。环顾室内,虽然简陋,但很有生活气息。一张贴在墙上的泛黄的《新疆日报》比较显眼,我凑近一看,上面有陈俊贵的事迹报道。一面红旗旁摆放的一台老式收音机,正播放着《小白杨》。“这些年,来看望战友的故人和游客越来越多了。”他一边给我加着奶茶,一边说,“去年有个上海姑娘,抱着父亲的遗像,在碑前跪了半夜。”
出门没走几步,就到了烈士陵园。我们三鞠躬后,陈俊贵逐个给我讲述墓主人的故事。暮色渐浓时,他照例要去巡墓。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掠过那些生命永远定格在20岁左右的战士名字:郑林书、罗强、杨波……雪地上两行脚印深深浅浅,向着苍茫的雪山蜿蜒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他说的“不是守着死人,而是陪着活着的青春”这句话,我忽然明白,陵园里住着的何止是168个英魂,更有他这名老兵用半辈子践行的誓言……
三
有一年清明节,我又去了陵园。雪水顺着松柏树枝嘀嗒坠落,陈俊贵正蹲在郑林书墓前擦拭相框。“这是老班长最爱抽的黄金叶。”他摸出半包香烟摆在碑前,抬头对我说,“您闻闻,是不是有股苞米香?”我凑近那支燃着的烟,恍惚看见风雪交加的天山上,4个年轻人手挽手,奋力而艰难地前行……
这些年,我一直被陈俊贵感动着,也总想着要写写他,可戎马倥偬,军务繁忙,未能如愿。今年,恰逢陈俊贵为战友守墓40周年,我也正式退休,写他的时机成熟、条件具备了。只是,他的近况如何?“好着呢……”陈俊贵的声音依然那么亲切,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两件事:一是他已退休,他的儿子陈晓宏正式接班,成为第二代守墓人,但他退而未休,要把儿子“扶上马送一程”;二是到今年春天,他已看望过包括郑班长、罗副班长在内的整整100名烈士的父母。
“这是战友的遗愿,也是我必须完成的任务……”陈俊贵坚定地告诉我,其他68名烈士的父母,他要在未来几年都去看望到,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烈士们的原籍分布很广,比较集中的是两湖和云贵川一带。每到一位烈士家,陈俊贵都要替战友尽孝心,像儿子一样上街买菜,为父母做顿好饭,然后给老人家洗个脚。若老人家已故,则去上上坟、烧烧纸、说说话,撒上几把从战友墓碑旁带来的黄土。然后,再去当地政府或学校作场报告。
放下电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站在窗前遥望西北:天山的雪是不是又在下了?陈俊贵或许正坐在墓碑前,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翻开最新的报纸,读给战友们听……陈俊贵的故事,就像独库公路上的里程碑,浸透着热血与忠诚,象征着奉献与牺牲。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