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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美的来处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01 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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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意中国】 

  作者:苏沧桑

  一

  “这些摩崖石刻,大多顺着流水的方向。”人群中传来浓重的安徽口音。

  我的视线逆着流水的方向,去寻山谷流泉的来处。我想,流水的来处肯定不只是一眼泉,也不只是天柱山,而是古老的江淮大地,苍茫的远方。

  天柱山的春色浸在墨香里,崖壁上、水流间、苔痕斑驳处,三百余方篆隶行楷石刻随物赋形,错落如星。曾经将魂魄交付给山水的赤子们,将山水本身当成了笔砚。黄庭坚的“李参、李秉夷、秉文、吴择宾、丘揖观余书青牛篇”与青岩融为一体,悬崖边王安石的“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与河床上苏轼的“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遥相凝望。山谷流泉如一卷摊开的宣纸,托着千年文脉缓缓流淌。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传来一句黄梅戏。声音质朴,带着泥土的气息。云雾像戏幕倏忽拉开,流水叮咚如檀板轻敲、高胡悠扬。

  我循声去找唱戏的人,见竹林间一乡下中年妇女蹲在田埂边,正将刚从地里挖出的一大堆大蒜头切去蒜叶。我问:“是你唱的吗?”她仰头大笑,露出满口白牙,直摇头,说:“我不会唱黄梅戏,转梅会唱,她在上面的茶山采茶。那个民宿的老板娘也会唱。”

  民宿里,穿红衬衣的老板娘和几个女人正忙着收拾客人们用过的餐桌,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安庆土话。我不忍打扰,也不觉遗憾。我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刚柔相济的黄梅戏魂的来处,它既有摩崖石刻的隽永,又有山谷流泉的鲜活。

  二

  流水打开记忆。上世纪80年代初,有那么几个夜晚,东海边玉环岛上的楚门镇,南门剧院散场了,月光下,呆立着十岁出头的女孩——我。这个被越剧和乡戏喂养大的女孩,深深沉醉于黄梅戏电影的三重梦境。

  “大哥休要泪淋淋……”这是《天仙配》。七仙女如此亮丽、真挚、勇敢,她在“青天白日”挡住董永的去路,急赤白脸地对他唱:“我愿与你——”唱到“配成婚”时,却羞得低下头来。女孩不知道,在她出生之前,从安庆龙眠山流出的黄梅戏早已跻身全国知名剧种,风靡全国,并走出了国门。

  “民女名叫冯素珍……”这是《女驸马》。洞房之中,冯素珍声泪俱下,说服公主依计行事。原来,女子也可以中状元,也可以和皇权斗智斗勇。亦庄亦谐中,响起女性冲破礼教桎梏的一声惊雷,也深藏着民间古老的生存智慧。

  “空守云房无岁月……”这是《牛郎织女》。云雾之中,圆月之下,织女以轻步和碎步呈现“行不动尘”之柔美,以水袖长舞呈现仪态之万种风情。清冷、高雅、刚毅、超凡脱俗的东方美学引发了女孩无限遐想。

  黄梅戏里带着野性天趣的女人们,是和越剧电影里的林黛玉、祝英台们截然不同的女子,仿佛来自天上,又带着泥土的温度和芳香。女孩想,只要自己一直善良,一直勇敢,也能变成仙女。在大地之上,有多少女孩像她一样,因为黄梅戏,东方审美注入了骨骼和精神。

  流水也打开想象。40多年后,我第一次来到安庆,发现美的来处如此具象。站在黄梅戏博物馆被灯光打亮的展示墙前,我在那张写着“庆祝团的成立大会签名 1954.1.29”的红纸上,一遍遍地寻找她的名字。终于,我看见她谦虚地红着脸,小心地在安徽省黄梅戏剧团众人名字之间狭小的空白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严凤英。

  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褪色的戏服似乎仍带着体温,丝线里缠绕着半个多世纪前的月光。我看见,化妆师一遍遍地将七根带子粘贴在严凤英的前额和耳后,将她脸上的皮肤绷紧。皮肤粘烂了,只能左移右挪继续粘贴拉紧,她痛得双眼盈满泪水。

  当我靠近安庆的山水,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是美的来处。历史人文无比厚重的龙山皖水,赓续了江淮大地的千年文脉与气韵。永恒的戏曲经典不是无根之萍,而是地脉深处的汩汩泉涌、山野间吹来的阵阵清风,是台上檀板起落、台下泪光闪闪的双向奔赴。源于民间、兴于市井的戏魂,早已成为中华美育精神内涵的一部分。

  菱湖畔,黄梅阁,花香萦绕。在严凤英的汉白玉雕像前,我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她。

  三

  暮色四起,安庆再芬黄梅公馆的夜戏在茶香中开场,百年戏韵在青瓷盖碗里缓缓舒展。

  新编小戏《婆媳之间》时空交错的对白与光影交织,让我看到了传承不是复制,而是将老戏的骨血融入新的时代。熟悉的《到底人间欢乐多》唱段响起时,我不由回头去寻公馆主人、两度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的韩再芬。初见,她一身黑衣,素颜朝天,一副黑框眼镜,一条过腰的大辫子,没有电视里那么光鲜亮丽,甚至有些憔悴,但很美。晚餐时,她几乎没吃什么,一直站着和当地相关部门负责人商量关于新戏的事。前来再芬公馆短短的车程里,我们并肩坐在车上,聊起各自的名字。她说,父母为她取名“再芬”,好像冥冥之中预示了一种使命。在传统基因与现代审美之间架起跨越时空的桥梁,续写黄梅戏新的传奇,是韩再芬们的使命。

  初夏,我回杭州后刷到一个视频:以陈独秀的儿子陈延年、陈乔年为主角的黄梅新戏《延年和乔年》为安庆学子献上了首场演出。谢幕时,依然一身黑衣的韩再芬与陈独秀的后代紧紧相拥,泪洒现场。

  48年前,旅行者1号、2号带着刻有中国古琴曲《流水》等经典音乐的铜质唱片,向着宇宙深处遨游,踏上了寻找知音的漫漫长路。我相信,美学是任何一种文明的组成部分,哪怕语言不通、维度不同,从心底最深处流出的声音,都会被听见、听懂。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1日 15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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