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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争鸣】
作者:蔡大礼(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京华印社副社长)
单纯地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昆仑石刻”,最直观、最简明与不可更易的信息就是文字本身。其中涉及书法及书法史的一些常识性问题有必要讨论,对于秦篆(小篆)、斯篆、秦诏版、缪篆、玉箸篆等书风的更易,确实需要进行更精确地辨析与考察,弄清篆书书体演变的历史真实,最终达到去伪存真的目的。
关于“昆仑石刻”书法问题的讨论,此前已有多位专家发表了意见,若干问题已经基本理出头绪:一是石刻书体属于小篆且书写水平一般;二是对用字有“统一”与“不统一”两种结论;三是石刻中“皇”“陯”“五大夫”“廿七”等有特殊形态的字,引起了更多的关注和讨论。
笔者认为,第一,“昆仑石刻”所用的秦篆其实是玉箸篆,并非秦小篆,也不是秦统一后颁布的标准体,通常称“斯篆”。此前的诸多文章称之为“典型的秦篆”,明显是由于缺乏书法史常识,无法对篆书字形字态进行精准辨析的笼统表达。第二,真实的秦小篆、斯篆与后世定义的玉箸篆形象区别颇大,存在着明显的时代差。第三,“昆仑石刻”的书法蓝本恰恰是玉箸篆体的峄山刻石,略具书法史常识者可以轻松判断,称石刻文字“字形统一”,正是缘于石刻使用的蓝本,而主张其“字体不统一”,是在书法学习训练基础上对石刻文字进行专业辨析过后得出的结论。
我们需要厘清有关秦篆的书法史常识。小篆一直是秦地通行的文字,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实现统一,即以小篆“或加省改”作为文字标准颁行全国,因范本出自李斯等人,故后人也称之为“斯篆”。小篆、斯篆一脉相承,从字形看几无差别,是原始“秦篆”的正解,也是“书同文”之后“小篆”的国标。另外,根据文字运用的不同场合与需求,官方通过法令归纳公布了八种常用字体,即“秦书八体”,见于许慎《说文解字叙》的记载“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可见除官方场合使用标准体式的小篆之外,于符节、印章、牌匾、兵器、简牍等都有各不相同的应用书体,如果不同写法混用于小篆文本中,也是“字体不统一”的硬伤。
峄山刻石传为秦代李斯所书,然原石早毁于北魏,现存于西安碑林的是宋代徐铉摹本,是依据唐代篆书家李阳冰本的再创作,碑文为玉箸篆,是唐宋人对秦篆的理想化重构。
我们有必要把秦篆与玉箸篆作一简单比较,来认识两种字体存在的时代落差。
先说秦篆,根据琅琊台刻石、泰山刻石,可以清楚地看到秦篆线条并非等线体,而是有起收笔动作;篆字结构有动势,并非字字平正均匀;行笔有粗细变化,具有书写的韵律和古朴的风格。再说玉箸篆,以峄山刻石为例,强化了篆书线条清、匀、净的笔法特征,起收笔藏锋无痕,均匀若等线体,体现了极端理想化的审美。篆字结构几何化、空间分割完全对称,失去书写感与流动感。因此,峄山刻石是唐宋人用“玉箸篆”理念重构的秦篆,而非秦代篆书的真实面貌。
“玉箸篆”一词首见于唐代韦续《五十六种书》,是唐人对前代篆书所做的风格归类。在篆书主流的秦汉时代,并没有这个提法与代表这种书风的传世作品,反而在篆书式微的唐代,名声显赫的篆书大家李阳冰就是以玉箸篆享誉天下的。唐宋以降,篆书早已退出日常使用领域,除碑额、志盖、印章外,偶用篆文还经常出现讹误,能够识篆、书篆的专家越来越少,故成就了李阳冰及玉箸篆的辉煌时代。唐代吕总《续书评》称李阳冰篆书“若古钗倚物,力有万夫”,正是对“玉箸篆”风格的形象描述。李阳冰曾经自夸道:“斯翁之后,直至小生。”以斯篆书法传承者自居,也恰因李阳冰自认是秦篆的传承人,故唐宋以后峄山刻石摹本被奉为“秦篆正宗”,进一步混淆了秦篆与玉箸篆的时代差异,固化了大众的错误认识。其实,较为客观地评价来自知名书法家沙孟海,他表示,李阳冰自称“斯翁之后,直至小生”,实则开创了唐篆新格,非复秦人面目。
基于上文的分析,我们不难明了以峄山刻石玉箸篆摹本为蓝本的“昆仑石刻”,根本不可能是秦刻,其篆书实为玉箸篆,正是唐宋人对秦篆的审美理解和改造,将之与秦篆混同,实为艺术史传播中的常见误区。类似的古代石刻遗迹还有河北的坛山刻石,传为周穆王所书,“吉日癸巳”四字篆书摩崖,经后人凿下佚失,目前仅存拓本,在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中皆有著录。此拓亦是以玉箸篆书就,故赵明诚以其“仍类小篆……必非穆王之刻石也,殆亦因穆天子传而附会之欤?”
如果有人问,“昆仑石刻”因选择了玉箸篆,不符合秦篆石刻的法度规制,不被认定为秦代石刻的话,那它会不会是唐宋以后的托古之作?个人认为也不存在这种可能,否则那些处心积虑的设计就失去了意义。
(稿件统筹:李蕾、王笑妃、田呢)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4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