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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诗话》宋诗三特点说辨正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04 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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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庄锡华(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

  严羽《沧浪诗话》关注宋诗,概括出三个特点,即“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这一概括应当包含保留与认可的双向意指,但后人对该论析的理解似太看重其中批评性的面向,对宋诗因此三点而有自己不同于唐诗的特征与风貌,似有轻忽的微憾。

  宋代诗人非常讲究文字的选择运用,以文字为诗便是针对宋诗创作这一新样态的批评,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陆游等大家都非常重视表达的通俗化与文字的锤炼。王安石的诗在句式的安排、文字的择取方面都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将诗中的语词拆开来读,有点拗口,对仗也有涉险的意味,但一叠加、一组合,配合很是得体,意境美得令人惊羡。“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采用流水对,意思连贯,表达口语化,哲理内涵与审美呈现结合极好。“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午枕》),巧妙运用双声叠韵的修辞方法,一细品百味丛生。宋代诗人善于向优秀的前人学习,苏舜钦“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沧浪亭怀贯之》),不但读感上佳,诗中景物也显得十分生动。一般认为重视炼字在盛唐之后的诗人中便已蔚为风气,杜甫、李商隐的诗格律严整、用词精巧,唐人垂范于前,宋代诗人心领神会,操演起来更是青出于蓝。由此可见,以文字为诗,倘是讲究诗的读感和用词的审美效果,不但无可厚非,且应予以重视。

  宋代诗人喜欢用典,最受后人诟病。其实,“以才学为诗”,在严羽这里并非自诩渊博、卖弄学问的专指。诚然,用典平添了解读的难度,但融入历史与文化的内容后诗的内涵会有很大拓展,全盘否定显失公允。换位思考,也许可以将其视作中国传统诗艺一个新的取向。以黄庭坚的名联“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登快阁》)为例,伯牙、钟子期、阮籍,都是耳熟能详的文化名人,读者毫不陌生,理解亦无障碍,诗中的不平与叹惋,因是作者多难人生的真切感受,千载之下,人们仍能把握到诗人作诗时起伏的心澜。宋诗中好的用事,保持了平易的特性,即使受限于学养,不了解、不熟悉,也不妨碍读者对诗作的正常赏析。譬如王安石的“茅檐常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写其辞官退隐后的生活,诗中生意满满的田园、辛勤劳作中的乐趣与农家对收成的期盼,历历如在目前,阅读此诗充盈于山水田野中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只是学术积淀深厚的读者除了能欣赏诗作直接展示的意境外,还能从诗中隐藏的许多故事里串联起更丰富的文化意象,因而有更丰厚的况味。黄庭坚的诗论颇多争议,但他的诗总体看来并没有掉书袋,让人读着费力。“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葱葱”(《寺斋睡起》),“山色江声相与清,卷帘待得月华生”(《奉答李和甫代简二绝句》),“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病起荆江亭即事》),诗人怀着浓浓的生活情趣观察山水景物,形诸笔墨时又特别精心,画面感十足。一部分表达世俗情怀、落寞消沉的作品反映诗人屡经磨难后的人生感悟,像“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清明》)、“人言九事八为律,倘有江船我欲东”(《寺斋睡起》),在凶险的宦海中沉浮起落,最后贬死在古代瘴疠丛生的绝域,遭际如此多难,诗人心怀愤懑,不平之气终于掩抑不住,径直在作品中发起了牢骚,这等率真的独白是能唤起读者的同情的。《寄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浓缩了对世情与物态的独特品味,历来评价很高。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表达的是两人异地为官的实情,学者追溯《左传》中齐桓公与楚子的对答,那是专业的研究,与一般读者的兴趣有较大的落差。同样的,钩稽王安石《题湖阴先生壁》中的“护田”与“排闼”的出处,将其与《汉书》中的相关内容钩联在一起,释诗者明面是称赞诗人有度越同侪的文化积淀,暗里似也有学养深厚的自诩,这样的索隐对读者诗意的理解不会有太多的帮助。

  宋诗中有不少议论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琴诗》)“纨扇本招风,曾将热时用。秋来挂壁上,却被风吹动。”(张舜民《纨扇》)这些诗用审美的形式,说普通的道理,平淡的叙事中融入了共通的物理人情,一直为人传颂,视为含着学理的审美。朱熹的《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山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将议论诗写成了世所公认的名篇。批评议论入诗,无非是担心影响作品的审美特性,既然议论诗也能写得有情有意,为人喜欢,欣赏愉悦之外还能有知识、学理的收获,对议论入诗似宜有更多的具体分析。当然诗缘情而绮靡,抒情是诗歌的正途,议论入诗虽有可取,但也只是诗歌大树上别出的新枝,不过此枝一出,宋诗也便拥有更多不同于唐诗的特色。

  近年来宋诗研究成绩斐然,但过分看重严羽概括中责难含义的偏向也值得注意:一些释诗对探求诗作的用事出处似有异乎寻常的热情,旁搜远绍、探赜索隐,大费周章,唯恐遗漏了诗中隐秘的用事,予人学养不足、识断不精的诟病。但考证烦琐,颇有脱离诗歌赏析常规的嫌疑。譬如“鸿雁传书”为世人所熟知,为何非要说“寄雁传书谢不能”是借鉴了杜甫《天末怀李白》中“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类似的宋诗释评极为常见。之前已有人批评亁嘉之后的学风,讥其为“破碎之学”,似以“繁称杂引”“取证稠叠”来证明释诗者的渊博。一些诗歌的释评,搜求出典十分牵强,像是有意坐实宋诗专好用事的恶名。文学审美容纳个性,诗歌欣赏与学术研究面对的虽然都是同一个对象,但层次差异也很显然。欣赏看重阅读的即时感受,关注诗歌本身直接呈现的意象,从中获取情感的陶养。学术研究探寻源流出处、推敲文字得失,有更复杂、更精深的诉求。但既然同属文学鉴赏,就不应排斥更多地受到兴趣支配的一般读者,就应尊重他们欣赏作品时的真实感受。还有,如果我们承认诗人作诗时没有自诩学问的故意,释诗时也不必过分执着地寻找出处,深文周纳,一定要在诗行中挖掘出悠远的背景与所谓的微言大义。

  我们注意到学界之前对宋诗的批评主要针对的是江西诗派,近年来对其态度也有较大转变,譬如因“闭门觅句”备受诟病的陈师道也因诗风“朴拙平淡”而获得肯定(莫砺锋:《宋诗精华前言》)。“诗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年几回开。”(《绝句四首之一》)“翰墨功名里,江山富贵人。倏看双鸟下,已负百年身。”(《次韵秦少游春江秋野图二首》)这些诗虽然含着议论,却是落魄、失意之人的真情流露,发声平实,颇能感人。此外,对靖康之变后江西派中陈与义、吕本中等人诗风的积极转变也有了赞扬的声音。(金性尧:《宋诗三百首前言》)江西派诗论问题较多,但其中精当的说理也很不少,例如黄庭坚认同情动于中的诗歌发源观,称赞杜甫诗歌的“妙处”是“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大雅堂记》),承认诗歌创作出于至情、自然而然,不须过多雕琢。客观地讲,评价文学类作品的关键应是审美的含量、读者的反应与传播的效果,凡是新颖独特、富有情趣,读者喜欢、广泛流传的就是好诗,至于作品中用事、议论之类具体表达方法的选择则应当听任各人的喜好、百花齐放。

  唐诗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高峰,宋代诗人并没有因此妄自菲薄,他们好学深思、别出机杼、积极有为,为宋诗开拓出不同于唐诗的新的样貌,不少优秀的诗人与作品也一样为后世读者所喜爱。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4日 13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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