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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艺术众家议】
作者:孔德罡(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讲师,南国剧社编剧、导演)
影像应当是一种需要谨慎使用、适配具体情境、服务于戏剧创作与表达的辅助手段,其最终目的是为叙事与美学表达服务。
随着多媒体技术的发展与普及,影像已成为当代戏剧舞台的重要媒介手段。凭借成熟的电影摄制经验与沉浸式虚拟技术,戏剧舞台上的影像应用正逐渐实现从提前摄制到实时呈现、从写实风格到虚拟形态的转变,由此受到戏剧创作者的广泛追捧,甚至形成了“不用影像就是‘不创新’”的趋势,影像也逐步成为当代戏剧的“标配”。
影像介入戏剧的优势显而易见:它能辅助戏剧叙事,补充叙事内容,让故事更易于理解,服务于叙事需求;同时增强戏剧情境的氛围感与沉浸感,帮助观众更快入戏,强化现场体验,最终既巩固了戏剧舞台的假定性,又提升了观众感知上的真实感。
不过,在当代剧场影像介入的大潮中,我们仍需保持清醒——不能将影像视为“偷懒”的工具,由此逃避深度创作、疏于艺术打磨。事实上,影像应当是一种需要谨慎使用、适配具体情境、服务于戏剧创作与表达的辅助手段,其最终目的是为叙事与美学表达服务。
首先,影像对戏剧舞台的高度介入,从创作实践来看承担了舞美布景和叙事串联的功能。实拍的环境影像投放在屏幕上,能更直观地让观众感知具体戏剧情境,增强沉浸感;提前拍摄好的影像内容作为场次间的串联,则有力突破了舞台叙事在空间上的局限。
然而,从中国传统戏剧美学的角度看,泛滥的影像运用会异化舞台本质。传统戏曲舞台上,“一桌二椅”可喻“千军万马”,创造了独具东方写意特色的审美空间;而泛滥的影像却以千篇一律的实拍“美景”框定了舞台的具体情境,美则美矣,却失去灵魂,既剥夺了观众的想象空间,又将空灵巧妙的传统戏曲舞台变得“实”而僵化,反倒无趣。同时,过于华丽现代的影像还会分散观众对演员的关注,挤压表演空间,将注意力引向情节与人物之外。影像看似巩固了舞台的假定性,但其过度真实反而消解了舞台的抽象凝练,对东方写意美学的表达构成负面影响。
其次,不少当代创作中影像的使用,模糊了戏剧与电影的边界,消解了戏剧艺术独特的现场性,也抹去了演员与观众间珍贵的具身性交流。德国柏林人民剧院的话剧《赌徒》便是一个有争议的例子。这部长达四小时的作品中,有一个小时的戏份里,所有演员都身处观众在舞台上无法看到的密闭空间,仅通过摄影机实时直播呈现演员动作。理论上,演员在观众视线之外仍一板一眼地表演,并通过电影式镜头运动呈现,算是舞台上难得的“奇观”;但即便这部分是提前拍摄的录像,恐怕也不影响作品表意。此时,观众到剧院体验的究竟是戏剧还是电影?演员的现场存在被取消,观众感受不到其真实呼吸与身体律动,这样的尝试反而大幅削弱了沉浸感,折损了戏剧天然的现场魅力。
另外,影像技术在戏剧舞台上的泛滥,让影像成了一些不负责任的创作者的创作“捷径”。在舞美布景方面,不少AI生成的影像毫无灵气与生命力,非但不能辅助营造真实感,反而因粗制滥造引发不良观感;在叙事层面,影像滥用让创作者懒于在戏剧叙事的空间限制中“螺蛳壳里做道场”,疏于探索叙述视角与叙事技巧,阻碍了戏剧叙事的创新。许多缺乏镜头设计、仅具记录性质的影像,与舞台叙事逻辑格格不入,沦为“插播电影”,暴露了创作团队在审美与态度上的缺失。
当今世界戏剧舞台的主流发展方向,是让影像“低调”融入艺术创作的内核中发挥作用,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服务于舞台表达——即探寻巧妙、独特的介入方式,赋予影像不可替代的戏剧功能,而非让影像技术喧宾夺主,进而消解作品本应达成的观众对剧情的情感共鸣。
近两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原创悬疑话剧《深渊》引起众多关注。舞台上,多台摄像机在大屏幕上实时直播演员表演,这种直播与表演同步:观众在看到演员表演的同时,能更细致地捕捉到以往难以察觉的微表情与动作设计,辅助理解表演层次;多个镜头还提供了新鲜的视觉角度,类似现代小说的多元叙述视角,展现不同角色的叙事立场。如此一来,影像既强化了剧作的悬疑氛围——镜头随叙述者视角推进,极具代入感;又通过放大观众难以捕捉的舞台细节(如关键线索与道具),让观众“窥视”角色行为及关联环境,实现主动“探案”的体验,最终提升了沉浸感与参与度。
田沁鑫导演的话剧《狂飙》是中国话剧舞台大量使用影像的早期范例,其逻辑核心在于“补充”:影像展现的文本与情节多为主线未涉及的内容,进一步丰满了主角田汉的形象。在田沁鑫的新作、音乐话剧《受到召唤・敦煌》中,数字虚拟影像将敦煌古文物复原为叙事中必须被观看、交接的“关键道具”,此时影像的功能性地位无可替代。上海戏剧学院的沉浸式戏曲《黛玉葬花》中,VR影像营造的花瓣纷飞场景,是将日常审美体验升华为抽象诗意情境的必要手段。唯有这样的影像介入,才能证明其对戏剧舞台的独特价值,使其作为具备特定戏剧功能的元素为舞台增色。
影像功能性的明确,能使其更好地融入戏剧舞台整体,不显突兀。如克里斯蒂安・陆帕导演的话剧《酗酒者莫非》、欧美现象级话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等,对影像的使用均秉持不“喧宾夺主”的原则:舞台氛围偏向高度现实主义,视觉风格朴素内敛,主创追求的并非“视觉奇观”,而是让影像以日常、不突兀的状态潜移默化地出现——运用影像却不让观众刻意察觉,让观众自然而然进入影像与实景共同塑造的戏剧情境,探讨人性与情感命题。
归根到底,戏剧舞台讲述的终究是人的故事。影像作为手段,能为舞台锦上添花乃至注入新活力,为创作者提供助力;但无论创作者还是观众,在舞台上最终珍视、铭记并为之动容的,始终是独属于人类灵魂的——那不可复制、无法用技术替代的精神世界,这正是再先进复杂的影像手段也无法取代的核心。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13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