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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致蔡桃儿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15 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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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徐虹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蔡桃儿,多么美好的名字啊。像一枚初熟的蜜桃带着晨露的鲜嫩,带着枝头的芬芳。您的父母亲给您取名时,是否正逢桃果满枝的季节?那桃尖上的一点嫣红,是否像极了小姑娘俏皮撅起的嘴唇?

  可是,我在一份死亡名单上见到了您。

  您是常德细菌战中第一个被确诊的鼠疫受害者。在您之后,还有7643个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串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这串数字之外,还有更多无名者——石公桥北济公庙的乞丐们,长岭岗乡神寺山王家祠堂的上千官兵,双桥坪蔡家湾99户300多口人……他们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1941年11月4日,清晨6点,日本敌机掠过湖南常德上空,在鸡鹅巷、关庙街、高山街及东门外一带撒下谷麦、豆粒、棉絮——那是死亡的种子。

  12岁的您,赤着脚,蹦蹦跳跳地穿过关庙前街,去给父亲送饭。您的家里开着蔡宏盛木炭店,父亲正在木炭店里。您不知道,死亡已经潜伏在街巷的尘埃里。

  11月11日,您高烧不退,浑身通红,被母亲送进广德医院。医院里有一台显微镜。显微镜下,医院院长谭学华看见了鼠疫杆菌狰狞的面目。30个小时后,您的生命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里——短发的女孩侧躺在病床上,鼻孔渗血,痛苦凝固在稚嫩的脸上。

光明文化周末:致蔡桃儿

插图:郭红松

  您是第一个被解剖、第一个留下病理报告的受害者。徐老三、聂述生、蔡玉贞紧随其后。4份尸体解剖报告被记录下来,谭学华将真相写入学术报告,发表在母校湘雅医学院的院刊。这是日军细菌战的首份学术铁证。

  时任常德防疫处副处长的邓一韪在《日寇在常德进行鼠疫细菌战经过》一文中这样写道:“继蔡桃儿无辜死亡之后,关庙街、鸡鹅巷一带相继发生病例多起,往往不及医治而死。染疫人数一天天增多,平均每天在十人以上,传染极其迅速,一人有病,波及全家,疫势严重地蔓延,市民们谈鼠色变。”

  您,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女孩,就这样成了一段历史的证据。我多希望您不被记录,不成为历史,就只是个普通的、可以平安成长的孩子。

  为您而流的眼泪,至今都没有干,还在常德诗墙上流淌。常德诗人杨亚杰为您写的《蔡桃儿》,刻进了冰冷坚硬的石头:“来不及长大成人,就成了日本细菌作恶常德的第一个证据,蔡桃儿,仿佛你还活着,你——12岁的孙女牵着高飞的风筝,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你站在关庙街的落地窗前,俯瞰繁盛的常德新城,眼角淌下幸福的泪水。”

  如果,您还活着,今年就96岁了。可您永远12岁,永远躺在1941年的冬天,成为历史无法愈合的伤疤。

  

  蔡桃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并没有忘记您,更没有忘记那段历史。

  这些年,我走访多个乡村,寻找常德细菌战的幸存者。一年年,在世数量在不断地减少。2019年,当我再次去寻访时,发现常德细菌战受害幸存者仅剩两人在世,97岁的王华璋和90岁的熊善初。王华璋记得1941年11月4日的飞机轰鸣,他说:“这是国难啊,不能忘!”熊善初从老屋搬出一叠资料,用塑料袋层层包裹,里面是受害者名册和他手写的陈述书。他们提起您时,眼神像在触碰一把钥匙——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蔡桃儿,您成了人们开启那段历史的一把钥匙。

  如今,常德细菌战无一名幸存者在世。幸而,那些幸存者的影像资料永远留了下来。

  蔡桃儿,也许您不会想到,帮助这些幸存者留下证据的,除了常德本地的摄影家,还有一个日本摄像师,他叫权田茂,是侵华日军老兵的后代。

  2005年7月的一天,我在湖南文理学院采访他。他在湖南文理学院教学生日语,课余便去寻访细菌战的受害者。那时,他离开自己的国家近4年时间。当年7月13日的《常德晚报》,刊发了长篇通讯《我替父辈说对不起》。2004年到2018年,他移居常德,过上了“常德人”的生活。不知,这些年里,他是否还背着相机,在日军曾践踏过的土地上寻找证据。

  父亲一直没有勇气亲口对权田茂说起侵华的那段历史。一次,他无意中提到曾来过中国。权田茂再细问,父亲便陷入沉默。2000年,父亲病危。临终前,他才终于将心中的秘密告知儿子,并希望儿子能够代替他来到中国,对那些受害者谢罪。

  带着父亲临终的遗憾与忏悔,带着如父亲一样生活在愧疚中的众多日本老兵的意愿,权田茂决定站出来。2001年,他带着照相机,踏上了艰难的征程。这一年,他已经50岁。

  权田茂绘了一张简易的地形图。那是一张细菌战受害地的地图,密密麻麻写着一个个地名。每到一个受害地,他就划掉一个。

  2001年8月10日,权田茂来到常德。

  蔡桃儿,他认识了您。您作为常德细菌战第一个被确诊的遇害者,他在受害者名单中见到了您的名字,在常德博物馆的展厅里见到了您留存于世的那张死亡照片。

  权田茂加快脚步去寻访常德细菌战的幸存者,他怕时间不等他。

  面对细菌战幸存者的哭诉以及展示给他的伤口,面对石碑上列出的一长串受难者姓名,权田茂震惊了,这是他在日本全然不知的。他将镜头对准老人脸上刻下的沧桑与苦难,不停地拍摄。他被老人们面部所传达出的力量震撼了,他强烈感受到战争的所有记忆都写在那些受害者的脸上。在照片的色彩上,他选择了对比强烈的黑白色调。他说,这不是通常的人像摄影,而是记录那段被自己国家一直否认的历史镜头,为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案受害者收集证人证据。

  仅仅4天,他就花费37盒胶卷,拍了68个受害者以及他们的家属。马不停蹄,他又跑到常德镇德桥、周家店等地方,拍了30个人。他说:“我怕来不及,他们年纪大了,老了。”

  一些老人家,在他拍摄几天后就去世了。有的幸存者,他刚刚知道其确切的地址,匆匆赶过去,赶上的却是一场葬礼。

  2001年8月17日,他来到常德石公桥镇。在一段湖堤边,一座青石墓碑矗立在堤旁,上书“侵华日军空投鼠疫受害同胞纪念”,刻有数百个名字。他小心翼翼地将墓碑前后的荒草拨开,想完整地拍下密密麻麻的姓名。

  权田茂在常德去过的不少地方,我后来又多次去过。我也曾站在石公桥镇的那块碑前,想象他按下快门时的心情——一个日本人如何面对父辈的滔天罪孽?如何在真相与沉默之间挣扎?

  蔡桃儿,他的国家欠您一个道歉。

  也许,权田茂要抵达他和我们中国人共同希望抵达的目标,所走的路,很长很坎坷,但是这条路,一定会一直有人走下去。因为真相,从不会真正沉默。

  蔡桃儿,您看见了吗?这条路,一直有人艰难跋涉。

  

  蔡桃儿,您离开多年后,人们开始为您、为7643个名字、为更多无名者,向日本政府讨一个公道。

  您不会知道,您曾经那么短暂的生命,承担着一份怎样沉痛的历史。

  1996年11月13日,常德市政府外侨办副主任陈玉芳接待了一批日本客人,他们是来自日本民间的“日军细菌战调查团”,团长是日本静冈大学教授藤本治任,同行的还有一濑敬一郎、鬼束忠则、西村正治3名律师。

  藤本治任告诉陈玉芳,细菌战是违反国际公约的战争犯罪,如果常德民间受害者愿意配合,他们将免费代理向法院起诉日本政府,要求日本政府向中国受害者谢罪赔偿。

  常德全城,开始寻找常德细菌战的受害者及其家属。

  1996年12月,常德成立“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陈玉芳、刘雅玲等人投身其中。“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收集证据,对日诉讼。当年12月30日,“日军细菌战调查团”再次来到常德。第二天,常德日报头版头条刊发记者刘雅玲采写的消息《我市14名辛巳劫难受害者家属委托日本律师起诉日本政府》。至此,一场历时10余年、引起全世界瞩目的跨国诉讼拉开帷幕。

  1997年,日本法律界正义律师200多人组成律师团,108名湖南常德、浙江细菌战受害者(遗属)代表组成原告团,向东京地方法院起诉日本政府。

  2001年9月18日,湖南文理学院成立细菌战罪行研究所,重点研究侵华日军在湖南和中国各地实施细菌战的罪行恶果。他们出版学术专著12本,所研究的项目成为国家社科基金的优秀项目,为“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提供学术支撑。

  终于,历时5年,开庭27次,直至2002年8月27日,诉讼一审正式判决。

  2002年8月23日,常德火车站,我在送行的人群里,为“46人中国常德原告声援团”送行。湖南文理学院党委书记杨万柱是声援团顾问,常德市政协副主席蒯定勋是声援团团长。陈玉芳、刘雅玲等人奔赴日本。

  声援团中,有一位成员名叫谭家耀。蔡桃儿,您曾见过他的父亲——谭学华,您的治疗医生。

  同一天,远在浙江的临安人民医院外科医师谭家麟,也出发了。谭家耀、谭家麟兄弟俩从不同的地方出发,赴日声讨,与对日声援团并肩作战。他们将父亲的遗稿打印成册,作为证据带到日本。

  在常德火车站,谭家耀对我说:“父亲曾告诉我们,一定要记住那段历史,不能忘记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们有义务,也有责任还历史一个真实。我要把这些资料带到日本去。这不是我们个人的事,这是讨回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尊严的大事。”

  1941年,谭学华曾首次向世界公布关于日军在中国进行细菌战的学术记录。直到1986年谭学华去世,日本都一直否认实行过细菌战。谭家麟、谭家耀兄弟俩,肩负着的,有您以及更多受害者的心愿——奔赴日本,让日本承认那段惨无人道的历史,向所有受害者谢罪!

  

  蔡桃儿,您和许多受害者一样,生命戛然而止,并不知晓到底自己为何而死,根本来不及留下心愿。如果心愿可以穿越山海、跨越生死,您一定也有这样的心愿。

  我们接收到了您的心愿。

  2002年8月27日,日本东京地方法院经过开庭审理,认定了侵华日军对中国实施细菌战的事实,然而,驳回了原告要求谢罪并赔偿的请求。

  “铁一般的证据,迫使日本法院不得不承认细菌战罪行。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大成功!”事后,陈玉芳回忆。

  2005年7月,二审判决维持原判。

  2007年5月,三审判决维持原判。

  至此,起诉日本政府的细菌战诉讼走完了所有法律程序。

  蔡桃儿,若您在天有灵,或已知晓这最终的裁决。请您放心,在寻找真相、真理的漫漫长路上,如陈玉芳、刘雅玲这般肩负使命、勇于担当的人,从未停歇!

  1996年成立的“细菌战受害调查委员会”,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2011年11月4日,“常德细菌战受害者协会”接续前行。受害者遗属、律师高锋担任会长。

  高锋20余次自费东渡,踏访日本的图书馆与史料馆,孜孜不倦地搜寻与常德相关的蛛丝马迹。凡有所得,或誊抄,或拍摄,或购买。他坦言:“这一切,只为了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里,将关于常德、关于中国的记忆,一点点打捞起来。”

  无数珍贵史料,得来不易。高锋将它们一一数字化,精心保存。面对前来采访的媒体与深入研究的学者,他慷慨分享,毫无保留。当更多的我们,将这些宝贵的资料复制,也便将一份神圣责任感与使命感一并复制了过去。高锋对我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段历史的见证者都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是这段历史永远不会消失。无数个证据都在,它们也将一代代传下去。”

  今年6月18日,78岁的一濑敬一郎来到常德。他记不清这些年自己到底来过常德多少次,他说:“至少有50次了,也许更多。”得知作为常德细菌战受害者的61位原告仅17人健在,他决定去走访其中几位。接连几天,我们陪着他拜访这些老朋友们。常德一直下着雨,时而是瓢泼大雨,时而是淅沥小雨。在雨中,我仿佛听见细菌战受害者对一濑敬一郎、对我们、对天地的哭诉。

  蔡桃儿,我们一代代传递下去的,不是仇恨,而是守护真相的执着,是对人间公理永不磨灭的信念,是对世界和平的追求。您知道,一濑敬一郎在我的笔记本上为常德所写、为未来所写的是一个什么愿望吗?他工工整整地用汉语写着:“中日友好,中日不再战。”

  一濑敬一郎还将权田茂所写的手记发给了我。“我离开湖南省常德市回到日本已经7年了。虽然这段时间我没有机会访问常德,但是我想再访问常德的想法,是不会从我心里消失的……”阅读他的手记,我突然感到,他与常德的这根情感的线,又紧紧连上了。对于中日友好、世界和平的心愿,权田茂在手记中写道:“虽然我的人生所剩无几,但我也想继续努力。”

  蔡桃儿,您的生命永远停在12岁,但您的名字,成了常德的记忆、中国的记忆、人类文明反思暴行的记忆,一直会被历史铭记。

  也许,您会问,我们为什么要执着于铭记?

  因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因为真相,是穿透谎言迷雾的利剑。

  因为每一个被战火吞噬的“蔡桃儿”,都拥有不被抹去的权利,都值得我们以最深的悲悯,将您的名字,与“和平”的字样一起,刻进历史。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15日 14版)

[ 责编:任子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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