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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行其志,当实不修——康海的文道复古思想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25 0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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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孙学堂(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前后七子”很少有对于文道关系的直接论述,这似乎表明,唐代古文运动以来形成的“文以明道”的传统观念,在明代的文学复古运动中并未获得脉络清晰的传承。郭绍虞先生认为前者是“道的复古”,后者是“形式复古”(《中国文学批评史》),自有一定道理。但精细化的研究不应满足于一般性结论,尤其是对于“前七子”这类存在原发性问题的流派,更应重视个体的复杂多面性。强调“躬行其志”、为文“当实不修”的康海,就形成了特色鲜明的文道复古思想,值得特别关注。

  康海重“道”的言论很多。如《廷对策》说:“盖天下之事,未有舍道而能集者,而道固不可易也。”《友论》说:“夫所谓友者,与而内我以道者也。”“凡正言终日而内我以道者,皆正也;凡徒然与好终日而不内我以道者,皆邪也。”《答沈崇实》说:“得志焉,将以加诸天下;否,修先王之道以终乎身。”在《送潚川子序》中,康海先解释自己关于“道”的认识,说:“道者,履之所及,士之所志者也。”然后提出“夫欲赠潚川子,何若以道而赠乎?”强调的是立志和躬行,而不重“道”的形上学内涵。

  康海特重“躬行其志”,是对宋人论道重学理倾向的反拨。他在一篇墓志文中感叹:“先王之道逖哉藐矣!诵说繁而本实昧,民日相率而为伪。”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受到墓主训诫子弟的一句话触动,这句话是:“男子堕地,天地四方即尔事矣。”(《奉政大夫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南公封太宜人焦氏墓志铭》)这话朴实有力,与康海本人的观念高度吻合。他反复强调,士君子“推述乎修己治人之道”并无“隐故赜理”,唯当“一切以躬行是先”,如果“尊口耳而贱躬行”就会弊端丛生,“即日日述孔氏,谈仁义,于修己治人何有?”(《代癸酉乡试录序》)

  康海重躬行,更为矫正当时的虚浮士风,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他批评那些“日诵说周公、孔子之道”而行事龌龊者“其人虽三尺之童钤口羞道”,却偏好“腾布口说,挟道饰奸”,甚至“著为邪说,指斥前进”(《光训堂记》),以为这实在有愧君子之道。他的同学、同乡杨秉中暗中招权纳贿,为所欲为,而谈道说理却“精入毫厘,有夷齐仲子之高洁”,言行不一,“使俳优下工闻之而窃笑”,康海多次规劝他“诚不可掩,伪不可长”,但对方“丧心病狂”,毫无悔改,只好愤然作《与杨用之绝交书》,言辞激烈地提出最后劝诫,以尽朋友之道。

  康海重事功。他赞出任宁夏巡抚的友人“至则申号令,慎攻守,汰剥削,立约束,远近之人欢呼乐从,于是渐若弘治之旧,父老垂相语,以为复睹汉官威仪”,这是地方治理的实效;又望他“将以大行其道于天下,其意若曰:不以皋、夔、稷、契事尧、舜者事吾君,是不敬于吾君也”(《尚友山堂记》),则是着眼于未来愿景。康海十分欣赏一位旧日同僚的言论:“出为方岳,必使人阴受其福;入为辅翼,必使吾君吾民不愧于古之先王先民。”(《贺大方伯孙公序》)他自己在弘治时也曾怀抱如此志向:“以为皋、夔、稷、契之业可以复见于今。”(《与彭济物》)

  与倡言“文以明道”的唐宋古文家不同,康海重道轻文,更近于理学家。其《浚川文集序》说:“士自始学以及于其老,莫不唯道焉是致;道不可以无著也,莫不唯文焉是业。”认为道借文以传,要“致道”不得不习文,这种认识近于“文以载道”说。但在康海看来,士君子所致之道不是知识性和学理化的,而必须落实于个体的心志和德行:“君子所以布其心志于天下后世者,文而已也。然天下后世读其书,则有以考其德,考其德则有以识其人。”由此他强调,为文关键“在所以养之者厚而勿淆,醇而勿薄而已”。这便将“道”内化为主体的人格涵养了。面对道学支离、士风虚浮的时代难题,康海开出“躬行其志”的处方,既与吕柟、马理、崔铣等人追求的“明辨笃行”之学桴鼓相应(参见杨遇青、蒋兴燕《在道学与文辞之间》),也与王阳明所倡“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进路气息相通。由此可见康海重“道”所体现的时代精神。

  在《浚川文集序》中,康海还提出了著名的“文有三等”说:“上焉者,惠猷启绩,若唐虞咨俞之美焉;中焉者,弘道广训,若孔孟删序之微焉;下焉者,序理达变,若雅颂讽托之妙焉。”三等之分,与作文者的社会身份和理想实现的程度紧密相关:上等是重臣谋士“行道”过程中“润色鸿猷”的文字,中等是名师通儒弘扬信念、教化民众的文字,下等是体制边缘的守道君子分说事理、阐明世变的文字。在康海看来,崇政教、正风俗,实现“善俗泽民”的治绩,才是真正“行道”,“惠猷启绩”的撰述是“行道”之文,所以居第一等。此等文章以自我实现的事功治绩为依托,并非响应性的“鸣国家之盛”,更非“粉饰太平”,相比于明初的“台阁体”,更加凸显了“天下士”的担当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弘道广训”之文则脱离了“行道”的“第一现场”,即便是圣贤所著,也只好屈居二等。至于守道君子如王廷相的著述,尽管“诣理极变,发精殚微”,因发语立场的边缘化而远离了“道”之主干,只能算第三等文章。

  由这样的文章价值观,亦可见康海所论之“道”重实行而轻学理之特色。他对国家建设、政治教化的重视程度远高于对精微之“理”的探求。明乎此,就不难理解康海为何批评“宋儒言治,要之躬行鲜而粉餙丽”(《横渠先生经学理窟序》)。康海的这种倾向,与重视本体论和形上学的“文以载道”说形成了差异。以这样的眼光看待儒家经典,更加看重其作为“先王政典”(章学诚语)的政治、经济属性,与何景明和李梦阳强调经、史皆为“纪事之书”(何景明《汉纪序》)、可以“存往诏来”(李梦阳《作志通论》)的看法相通。

  康海并非不注重对儒家经典的学习,但他反对从章节字句上探究研析、推敲微言大义,与传统的“宗经明道”说相比,更加重视主体性的涵养积淀。有朋友之子勤于“抄写文字”,康海提出批评,认为所抄写的都是“败故驳杂之物”,违背了“下学上达之旨”,从而提出自己的学习方法:“潜沉讽咏,自求于经训之间,既通贯融液,然后操纸命辞,自必有过人者。”(《与张用昭》)他对撰文的要求是“当实不修”,说“叙述以明事,要之在实;论辨以稽理,要之在明;文辞以达是二者,要之在近厥指意”(《何仲默集序》)。这样的文章观念,正是在长期阅读儒家经典和《史记》等秦汉文的过程中形成的。基于这样的观念,他反对“模仿剽敚”,对文人矜炫自夸、猎取浮名的诗文之技更加鄙薄,以为“即上追屈宋,中骖班马,艺而已矣”(《送白贞夫序》)。这种重主体涵养而轻文法修辞的态度,又与唐顺之的“本色论”颇为相似。

  与重躬行相表里,康海反对文饰,对“文章之士”也抱有成见:“余以文章之士多乏器识,好轻遽议论,放乎礼法之外,恣恃其私意,不可以入于尧舜之道”(《送苏榆次序》)。明乎此,再看他著名的《渼陂先生集序》,就可以知道,他所说“我明文章莫极于弘治时”,绝非从修辞审美的角度称赞弘治文章;其所谓“反古俗而变流靡”,主要还是说他和李梦阳、何景明等人能“躬行其志”,把“文章事业”落实在“善俗泽民”的行动中。“志”在他的文道观中居于核心位置,“行其志”就是“行其道”,诗文只是“行道”的副产品,“夫扬休烈,道情性,古之人莫不用之,而予意则苟求其志而已”(《送白贞夫序》)。这当然不是“形式复古”,但与传统的“文以明道”、文道并重的观念也有明显不同。

  从文学角度看,康海重实行而轻文采的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诗文成就。但他具有崇高的道德意识,刚肠嫉恶,文风质朴刚健,形成了鲜明的个性,在明代文学史上自应占一定地位。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25日 13版)

[ 责编:任子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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