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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立新(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二级教授)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道家的“虚静”论思想运用到文章写作活动中来,开“虚静为文”论先声。此后“虚静为文”论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不断被推重。“虚静为文”的文艺理论思想是中国古代文论史中独有而为西方文艺理论界缺失的理论思想,极富民族特色,需要当代文艺理论界传承与弘扬。
在刘勰之前,文学领域只有屈原和陆机涉及“虚静”概念和思想。屈原《远游》诗曰“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这是表明自己被流放后用道家“虚静”“无为”的自然之道来修养身心。陆机《文赋》中有“伫中区以玄览”“收视反听”“罄澄心以凝思”等言论蕴含着“虚静”论思想,但他并未明确使用“虚静”概念。刘勰在《文心雕龙》之《神思》篇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文字虽简但意义重大。刘勰认为,陶冶酝酿文思,最宝贵也最重要的是要做到“虚静”。可见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是刘勰率先提出了“虚静为文”论思想。刘勰的“虚静为文”论思想主要是受老庄为代表的道家“虚静”论影响,他结合作家写作实际,突出强调了“虚静”修养在文章创作活动中的重要价值。
首先,作家在创作活动中需要“虚静”身心,才能做到身心交养而不疲乏。老庄道家的“虚静”修养是服务于自然之道的,既要让身体气血和顺,也要使精神清澈澄明。“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就有以“虚静”修养保持身体气血和顺和精神清澈澄明之意。刘勰认为,作家写作时常被苦思冥想所困扰,既要凝神专一集中心意于构思,又要优游不迫顺其自然而写作,若没有“虚静”的身心修养,就会给身体和心理带来双重损伤。《神思》篇说:“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刘勰提醒作家不要过分苦思冥想,要顺其自然而为,否则既伤神也损身。他举例说“杨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杨雄因作文用心过度放下笔就做噩梦,桓谭因作文苦苦思索而身体患病,王充也因作文思虑过度而元气大伤。这些作家正是缺乏“虚静”修养才导致损身伤神。他在《养气》篇说:“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虑言辞,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他提醒写作者,心意和顺就会情畅理达,过分苦思冥想就会精神疲惫而体气衰竭。这也是讲“虚静”“无为”的自然之道在作家写作活动中的统领作用。《养气》篇又说:“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斯亦卫气之一方也。”作家在陶钧文思时,要积养“虚静”的心性和血气,这样才能“烦而即舍,勿使壅滞”“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刘勰看到那些作文时饱受穷思之苦者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的双重萎靡,故强调以“虚静”的身心修养,来化解他们心中的淤积,减轻身心负担。《养气》篇结尾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水停以鉴,火静而朗,无扰文虑,郁此精爽。”创作是十分劳累的精神活动,所以应该资养“素气”(“素气”即素朴自然的生命之气),以保养“玄神”(玄奥莫测的神思)。“水”在停止流动并达到平静如镜时才能鉴照万物,“火”是在停止燃烧后的炭火才更加明朗敞亮。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也必须保持“虚静”的身心状态,才能做到身体血气和顺畅达,精神思想澄澈敞亮,从而写出理达而情畅之作。
其次,作家在创作活动中需要“虚静”的认知心理,才能做到思绪澄澈而不混乱。老子提出了“涤除玄览”“致虚守静”“换位观照”等“虚静”认知论思想,庄子提出了“心斋”“坐忘”“丧我”“用心若镜”等“虚静”认知观念。他们都认识到人的认知心理的局限性,即有私、有偏、有执、有待,有成见,这样的认知心理必然阻碍人们去认识自然天道玄德。要想人道效法天道,就必须“虚静”身心,以一颗静如止水、清澈澄明之心去体察自然天道玄德。对作家来说,同样需要以“虚静”的认知心理去学习、观察、认知、体验事物,获取真知灼见和写作能力。作家在写作之前需要以“虚静”认知修养提升多种写作素养,即刘勰所谓“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作者只有以“虚静”的认知心理去积学、酌理、研阅、驯致,积累深厚的文化知识和实践经验,才能储宝、富才、穷照、怿辞。作家具备了这些积养才能致力于写作,“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才是“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此外,刘勰认为作者写文章时思绪飞扬,物色杂乱,处于“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的状态,加上“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等难处,是很难保持清醒思路和明晰表达的。这些写作上的难处要求作者具备良好心理素质,否则无法克服这些难处而顺利写作。这些心理准备也要依靠“虚静”之心。虚者对应于实,静者对应于动,面对丰富复杂的实有世界诸多纷杂物事,面对变动不居的文章思理,作者应有虚空的心胸和静定的神气,才能不为纷披的文思所羁累。澄静虚怀以应对,才能够自由自在地“神与物游”。
最后,作家在创作活动中需要“虚静”的超功利人格修养,才能做到心灵纯净专一而不急功近利。“虚静”的精神人格是一种超功利审美的精神人格。“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的另一种含义就是道家“虚静”论的超功利人格修养。该典故出自《庄子·知北游》,文中借孔子向老子问道之事表达了庄子“心斋”的“虚静”修道观念,老聃说:“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齊戒”即“斋戒”,此处指“心斋”。庄子认为,“心斋”是“虚而待物”,是以“虚静”澄明之心去对待外物。庄子在“梓庆削木为鐻”寓言中,讲了“心斋”的奥秘,即以“虚静”修养一步步舍弃功利之心,不为成败得失困扰。工匠梓庆在做鐻之前要“斋以静心”,斋三日,遗忘了庆赏爵禄;斋五日,涤除了非誉巧拙;斋七日,达到忘我的境界。此时他才上山去找做鐻的木材。这是告诉人们,像梓庆这类技艺大匠都是以“心斋”的“虚静”修养功夫,忘怀功利得失,乃至达到忘我之境,才能心无旁骛,专心体察对象的天然本性,最终才能在“以天合天”的自由创造中形成自然天工杰作。“疏瀹”是疏通,“澡雪”是洗净。老子讲“涤除玄览”,要求修道者洗去心灵中那些成见俗知和功利贪欲,以一颗无私无偏、清澈澄明的“虚静”之心去体察自然天道玄德。《庄子·庚桑楚》说:“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要做到“虚静”“无为”,就不能让这24种心欲扰乱心性。故庄子也提出要“洗心”或“刳心”,“心斋”“坐忘”“丧我”就是不同方式和不同程度的洗心,与老子的“涤除”相同,都是要以“虚静”修养洗净心灵中那些世俗化的功利贪欲和成见俗知,让心灵保持虚空澄静、澄澈清明状态。这“虚静”的超功利精神人格状态既是修道者必备的心灵人格修养,也是技艺创造者必备的心灵人格修养。刘勰将它们引入到作家创作活动中来,强调了作家创作活动中超功利审美精神人格修养的必要性。
刘勰“虚静为文”论思想涵盖了“虚静”的身心状态、“虚静”的认知心理和“虚静”的超功利精神人格三个方面的“虚静”修养,这是作家创作活动不可或缺的根本修养。这些理论思想对当今社会作家的创作活动仍然具有重要的指导价值。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01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