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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运河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9-26 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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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邓宗良(第十一、十二、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

  小镇东边,有条小运河。孩子们走过涵洞桥上小学。镇里的人把涵洞桥叫作小学桥。桥的两边用大小石块砌成虎皮墙。北边背阴,水泥勾缝处,苔藓随着季节变换着绿色和灰色。桥面铺的沙土,掺过贝壳烧成的石灰,越踩越硬。雨天里也翻不起泥浆,牛车轻轻一晃,过了桥。

  正月的鞭炮还没消停,干涸多时的小运河里,水推着夹杂干草的泡沫,从北边涌来。孩子们伫立桥头,看着水头在桥边被别了一下,稍作迟疑,才钻进两个圆圆的涵洞。水像是擦着孩子们脚底流到桥的南边。

  第二天一早,孩子们跑到小学桥一看,小运河果然清澈无比。河水不慌不忙地打着一些小漩涡,似乎想在桥边多玩一小会儿。河水就是不漫过桥面,水位还是跟往年一样,不高不低。

  春雨有时匆匆而至,有时姗姗来迟。但运河水总是如约而至。运河水一来,镇子里就温润起来。老巷的旧房子像老榕树那样,从泥土里吸饱了水分。

  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跳进了小运河。早春的运河水,有些寒意,不一会儿,孩子们牙齿打战,从河里爬上来,晒一会儿日头。雷州半岛的阳光,像火一样辣。孩子们问,运河水流过那么多的地方,怎么还这么凉?大人说,鹤地水库的水太深了,阳光是晒不透的。运河的水是从库底流出来的吗?

  冰心曾经这样形容鹤地水库:“微波粼粼,远山围抱,和密云水库、十三陵水库的面貌大同小异,有如同胞姐妹。”

  镇子里裹着炊烟的蓝色晨雾,飘到小运河上,散开了。白天变长,没几天,天热透了。小运河只有竖起的门板那么深,日头还是晒不透它。孩子们在水里不敢轻易蹬直小脚丫,怕碰到河底那冰凉的水。

  孩子们的打闹声,让河水沸腾起来。孩子们逆着水流,奔跑在河堰上。离桥远了,才扑通扑通跳到水里。小小的身子,被水流带着,像一群抢食的鱼儿,扑腾出一团团碎浪。到了桥边,孩子们憋住一口气,钻过涵洞,探出小脑袋,来不及张大嘴巴呼出憋住的那一口气,甩着脑袋,着急地看看前后左右有没有人先于自己钻出水面。

  才两三天工夫,孩子们的小脸蛋晒得又黑又亮,一咧嘴笑,露出一排好像忽然变白的小牙齿,白得像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珊瑚粒。

  孩子们争强好胜。输了的不干,要赢回来。赢了的,还想把人家赢得口服心服。堤堰那边,传来“一二三”的喊声。河水拍着孩子们的肚皮,又溅起一些凌乱的水花。打打闹闹中,保不准呛一口水。呛水的孩子咳得眼睛圆圆的,直直的,还得躲着别人的目光,生怕被人说这是一种示弱。

  小运河的水是甜的,它没有土腥味,只有阳光的清爽和香甜。渴了,孩子们捧起就喝。

  孩子们撕下旧作业本的纸页,折出小舢板和大舰船。纸船漂在小运河里,不一会儿就湿了,沉了。带着胶质粉末的彩色气球到了水里,没玩几下,噗的一声破了,成了细小的碎片。那时孩子们没有滚着糖霜的软糖,没有积木,也没有生日蛋糕。小运河却十分慷慨,给了孩子们童年的快乐。

  有的孩子没玩够,把别人放在远处的裤衩背心拿到桥头。光溜溜的孩子躲进河堰旁边的甘蔗林里,一不留神就被锋利的蔗叶划出一道血口子。一群孩子在桥头唱起雷州歌:“牵个牛仔(小牛)角欹欹(歪歪),牵到田头垄边极(边缘)。都问买来几多纸(多少钱),唱歌博来(换来)不要钱。”

  看看头顶的日头有点斜,时间差不多了,孩子们聚在桥边,评论几句当天谁厉害谁不行,约好明天再比试。还是那几个孩子,听到上课的预备铃响起,才抓起书包,扬起脚丫,跑回教室。

  上第一节课的老师一进教室,目光就扫遍了所有的座位。孩子们都在。她还是点了名,听着孩子们响亮的应答。

  孩子们的应答声传回小运河。

  孩子们中午的打闹声,随着河水漂远了。桥南边河堰的缓坡处,几头黄牛费劲地低着头,宽宽的嘴唇贴住水面,一口一口地抿着水。小牛犊不时探出脑袋来,怯生生地打量着流水。

  运河水灌满河边小学和中学小农场的池塘,灌满小镇周边的溪流和小水库。东边开阔的海边水田里,西边宽窄不一的坡脚水田里,农民赶着黄牛,赶着水牛,来回耙地,他们弯下身子使劲儿压住耙具。牛的哞哞叫声和农民的吆喝声渐渐消散,插上秧的水田洇出了绿色。

  日落之后的小运河,被一阵雨点打碎后,在夜色里更显恬静。月亮带着被它照亮的一圈云彩,落入水波纹里。小运河看上去像停滞了,只有小镇稀稀落落的灯火,轻轻晃动。

  扛着一把锄头巡河的那个老农民,又走在红土河堰上。红土是修建小运河时挖出来的深层土。老农民负责看管这段小运河的每一个出水口。他的竹编斗笠,白天戴在头上,夜里背在身上,防晒,又防雨。他走向北边,消失了一会儿,折了回来。他走过小学桥,继续向南走去。他的手电筒,不时在小运河上闪出一道柔软的光束。手电筒不会一直亮着,电池要省着用,至少要用到拂晓。青蛙在他的前面依次跳到水里,跟他玩起小游戏。孩子们真担心他一脚没踩稳,跟着青蛙掉进水里。他的腰间还别着一个用佛肚竹做的短小水烟筒。困了,他蹲在河堰的背风处,吸口熟烟。烟头的火点隐隐约约地跳动几下。

  每一滴水都值得珍惜。巡河老人这一辈人还记得小镇那些绝收的旱年。大旱年里,池塘干枯了,露出乌黑的淤泥。淤泥被晒得冒烟,干裂的泥层像许多翻过来的瓦片,人的脚踩在上面发出脆响。野猫和鸟儿来不及吃的小鱼儿,一会儿就晒干了。龟裂的稻田里,禾苗细长的根须扯断了,让人看着揪心。

  人们用尽各种工具抗旱。有用一条竹竿绑牢的竹编戽斗,有桶耳上挂着麻绳、被两边的人拽着荡上荡下的小水桶,有手摇的单个水车,还有脚踩的成排水车。地面的水没有了,就提井里的水。井水本是给人喝的,这时也顾不上了,救庄稼要紧。那时学校放起农忙假,孩子们一脸严肃,跟着大人去抗旱。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望着云,听着风,盼着远方蹿出一道闪电。闪电一甩,雷声就炸响了。雷声轰隆隆地砸在地上,震落满天的雨点。

  有了小运河,人们只要在桥头等着。到了日子,水就从天那边流过来。

  春耕结束,河水消失了。小运河在远方留下一个花生粒般大小的豁口,差一点点就能看到海。河水在小河床留下的波浪状沙层,很快被雨点擦掉。掉到小运河里的课本,晒干后皱巴巴的,孩子们怎么捋也捋不平。孩子们想,巡河的农民爷爷,应该是小镇里最孤单最伤心的人了。没有了河水,谁陪他熬过夜晚呢?

  去年,纪录片《雷州青年运河》在央视《国家记忆》栏目播出。当年挖运河的30万人马中,大多是当地的年轻人,这才有了“青年运河”这个永远不老的名字。后生仔和妹子背着铺盖卷,拎着锄头,上了工地。他们争着加入以英雄人物命名的青年突击队,哪怕两三个月回不了家。有人立了功,含着热泪、日夜兼程搭火车去北京,生怕赶不上国庆观礼。

  在这片干旱的古老土地上,千百年来没人敢做的事情,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就这样做成了。

  雷州半岛的人们,靠着一身用不完的力气,用着各种祖传的和他们发明的土办法,硬是凿开、挖出一条改变了雷州半岛面貌的运河。参加修建运河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条运河包括主河与五大干河,全长271公里,干支渠达4039条。

  有人说,在湛江的老城区,他们喝的自来水还来自运河。有人说,在雷州的粮仓东洋,还在用运河水灌溉,那里产的稻米饱满又芳香。有人说,父辈修运河的精神财富最为宝贵,走得再远,都会记住自己是雷州人。还有人说到半岛水利建设的新成就和新规划。

  个人的记忆里,有些岁月已淡忘,但国家的记忆不会。小时候那一段快乐的日子,显得厚重起来。

  留在镇子里的运河同龄人不多了。放学时唱着歌走过的小学桥还在吗?桥边的水泥台阶还在吗?小时候的那些春天,孩子们从水泥台阶那里下河,探着脚,数着数,急着要比上一年多下一个台阶。

  河水没过孩子们瘦削的肩膀,没过细长的脖子,没过紧闭的小嘴唇,快要碰到鼻尖。河水在眼前荡漾,孩子们一年一年地长大。他们从中学桥那边上了中学。那是一座水泥桥,有桥墩,有护栏,高出水面不少,是一座大人的桥。

  不像上坡又下坡的公路那样起起伏伏,不像桉树林里连接着一个个小村落的小路那样弯弯曲曲,小运河直直的,红土河堰直直的,河堰边带着两条车辙的牛车路直直的,河堰边那行木电线杆上挂着的黑色电话线也是直直的。直直的线条把孩子们的视线拉得远远的。大地如此辽阔,像天空那样辽阔。

  过了些年,我从还有些寒冷的北方,回到曾经上过学和教过书的小镇小学。那时小运河还在。落满阳光的小运河,河底闪烁着水波纹明亮的影子。河水穿过脚下的小学桥,流淌着悠悠岁月。牛车路被绑着塑料布的载重卡车轧宽了,车辙又深又乱。路边的草地上,处处都是大轮胎碾起的泥块。泥块还打到路旁的桉树上和水泥电线杆上,留下的印迹,好像是有人不断地用画笔涂抹上去的。又是一个春天。

  新盖的漂亮教室散发着混凝土的气味,周末的校园宁静闲适。在高高的木麻黄树枝上跳来跳去、伴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叫个不停的鸟雀,不见了踪影,也许它们是候鸟,沿着海岸线,去追赶春风了。那群在小运河里玩耍的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从我身边跑过,水珠从他们头发上滴下,小沙粒从他们黝黑的胳膊上抖落。

  看着他们,我有些愣神。孩子们又跑了回来,脚上的球鞋翻动着。他们又大又亮的眼睛,是头一次见到,却又似曾相识。他们的小脑袋挤到了一起,顽皮地咧着嘴笑着,一边平举着手朝我做着扣动扳机的动作,一边讨人喜欢地唱着雷州歌:“牵个牛仔角欹欹……”比落满阳光的运河水还要澄澈的,是孩子们的心灵。他们不是起哄,而是用古老的歌谣偷偷地做着测试:你是小镇里的人吗?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26日 14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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