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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观·新媒介与文艺经典化】
作者:汤哲声(苏州大学特聘教授)
经典化是要去芜存菁,是要总结历史、展望未来。没有经典化,任何一种文类都难以生命永续。经典化的构成有外在的因素,但内在特质和内在结构的认知更为重要。何为“芜”,何为“菁”,只有属性明确,轨迹清晰,方能有的放矢。明确网络文学的文类属性,并在此基础上构建相适合的批评标准,方能对网络文学进行有效的批评,这就是网络文学经典化的本体论。
行业协会、高校、研究机构等正大力推动网络文学经典化。图为在中国作协每年举办的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颁奖典礼上,通过多种文艺形式再现优秀网文作品。资料图片
不能将网络文学经典化与固化、静止、客观的作品中心主义对立起来
究竟什么是文学的经典,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中很难达成一致的意见,因为考量经典的文化观念不一样。根据童庆炳、陶东风主编的《文学经典的建构、解构与重构》一书所论,对于究竟什么是文学经典至少有三种解答:第一种称作本质主义,即经典作为承载人类普遍审美价值和道德价值的典籍,其核心文化观念是传统的审美理论;第二种称作建构主义,认为经典是由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中人和机构出于自身特殊利益而建构的,其核心文化观念是后现代主义;第三种称作阐释主义,认为经典就是一种阐释,其理论依据是阐释学。除这三种观念之外,还有很多何为经典的论述。
文学的经典化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绕不过去,但确实也很难一锤定音的论题,因为当论者依据自己的文化谱系论述经典时,其结论自然不同。如果我们结合当前关于中国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讨论,其分歧的来龙去脉也就更清楚了。如果坚持本质主义,经典的网络文学就要承载人类共同的审美构成,并具有历史传承性,即:经典永流传。如果坚持建构主义,网络文学的经典就不能单纯用作品来衡量,因为网络文学是动态的文学,其变化不仅出现在网络文学生成的虚拟社区,还出现在作品创作与传播的互动中。很多人认为活的文学很难用固化、静止、客观的经典范畴来规范。如果用阐释主义来解释,网络文学就是一种信息时代的文学类型,其经典化也就有了更多现实考量和时代意义。
我认为论述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应该将这些观念综合起来考量,并明确其核心评价标准。依据文学创作、传播、接受的过程,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评价标准可以设置为文化机制、美学机制、创作机制和传播机制。这四种机制互为关联,其中文化机制和美学机制是核心机制。经典的网络文学应该是承载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民族审美意识和审美形态的作品。这不是文化保守主义或者美学理想主义,而是根据众多写手的创作实践、根据中国读者和世界读者接受状态得出的结论。
经典只有在与文本的对话中方能形成。无论是文化机制还是美学机制,都要坚持“经典”概念所包含的作品中心主义。如果以网络文学是活的、动态的文学形态为依据而认为与固化、静止、客观的作品批评相悖,网络文学批评也就没有了科学性和客观性。文学史上根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固化、静止、客观的作品,很多经典作品均是在动态中形成的,鲁迅、老舍、巴金等新文学作家也不例外,通俗文学作家更是如此,比如金庸到晚年还在修改他的小说。如果将网络文学经典化与作品中心主义对立起来,所研究和讨论的关键也就从何为网络文学的经典变成网络文学的经典何以形成,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网络文学之所以能够经典化在于其作为中国类型文学的历史传承
在后现代主义话语体系中,经典被认为只是一种流动性的共时性的话语。这样的观点更有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尔的“文化生产场”理论加持。在讨论网络文学经典化问题时,不少研究者将上述理论引入,认为网络文学经典化也是一种时代的产物。这样的观点并不科学。质疑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作品能够代代相传,屡读屡新;为什么有很多作品在不同文化场域中有不同阐释,但它始终是民众阅读的范本。这就说明文学经典一定有历史基因和刚性内涵所在,能够在不同时代中承受不同文化场域的冲击,却始终得以流传。
论述网络文学的经典首先要确认网络文学的历史基因和刚性内涵是什么。事实上,中国网络文学的文类属性是中国式的类型文学。类型文学是具有模式化、程式化叙事系统的文学类型,以讲故事作为主要的美学呈现。类型文学各国皆有。中国的类型文学萌芽于两宋,成型于明清。中国现当代类型文学延续着明清传统而发展,而当下网络文学是信息时代中国类型文学的延续。中国传统的类型文学在历史中诞生发展,形成了中国大众所接受的审美形态,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中国类型文学的传统和审美形态就是当下网络文学的历史基因。
类型文学承载着民族文化和民族审美习惯,各国的类型文学皆然。中国网络文学之所以能够经典化,就在于其传承了中国类型文学的传统。历史传承是网络文学经典化的前提,创新发展则是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路径。文学的经典化与审美形态的创新发展分不开。中国小说有着“史说同质”的传统,到明清时代实现了小说与历史的真正分离,这与此时的小说创作接受宋元而来的表演艺术的审美要素有直接的关系。《三国》《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小说之所以被称为中国传统小说的经典,是因为小说文本之中有着大量戏曲元素,扩大和丰富了审美的内涵与外延,形成了不同于史学的小说叙事系统。中国现当代类型文学中,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王度庐的《卧虎藏龙》、金庸小说、古龙小说等之所以被视为经典,与作家们吸收新文学的美学要素、电影的表演艺术、外来的类型文学审美形态有很大关系。
网络文学是信息时代的产物,审美接受的参照系廓大到无际,跨民族、跨国界的审美接受,并用跨媒介的表现形态呈现出来,这是时代赋予的红利,其创作视野为中国类型文学创作的前辈们所望尘莫及。经典的产生有着内在的生命涌动,那是历史的传承;其又以不同于历史的新的面容出现,那是时代的创新。网络文学的经典一定是传承于传统的创新作品,在渐行渐近的人工智能时代形成新的传统,并归入中国类型文学发展之中。创新构成了中国类型文学发展的刚性内涵,它使得中国类型文学能够与时俱进、生生不息,满足不同时代读者的需求。
媒介只是延伸类型文学美学形态和美学功能的推动力和添加剂
网络文学,网络是平台,文学是本体。网络文学经典化,是指文学审美形态和审美功能的创新,网络只是一种媒介,一种路径,一种给网络文学审美形态和审美功能经典化带来的可能。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论及媒介创新与人的关系时曾做了一个比喻:铁路的作用并不是将运动、运输、轮子或道路引入人类社会,而是加速和扩大了人的功能。麦克卢汉的比喻是想说明,媒介是人的延伸。
如果我们将这样的比喻引进网络文学的话,是否也可以这样说,网络的作用并不是将信息接收、创作互动、粉丝虚拟等功能引入文学领域,而是增强和扩大了人的审美的功能。当下很多论者研究网络文学,热衷于在与传统媒介比较中阐释网络媒介有什么新特点,而文学只是网络媒介如何创新的一种材料或者一种佐证。将网络文学研究变成新媒体研究,将新媒体之新视为网络文学之新,必然会漠视网络文学的审美功能,必然会得出隔断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的结论。这种本末倒置的研究思维只能说是研究新媒体的经典化,却很难说是研究网络文学的经典化。
媒介变革对文学创作当然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每一次的媒介变革都带来文学审美功能的变革,对类型文学来说,尤其如此。书坊的出现使得故事不在于说,而在于写,很多读书人进入小说创作领域,于是有了历史演义、神魔怪谈、人情狭邪等小说类型,有了诗赋式的章回体。小说创作成为文人的表现才干的一种艺术,并非人人所能,也就有了“非才不能幻”的作家。报章的连载、翻译媒介、电影艺术给现当代类型文学带来了连缀性情节、模式兼类和虚拟想象等多种审美功能。网络带来的影响更为强大,它使得中国类型文学真正与世界接轨,使得中国类型文学有了更多跨媒介叙事的可能。
事实上,中国很多优秀网络文学作品都有世界流行文学和跨媒介叙事的痕迹,中国的类型文学的审美形态和审美功能有了更多内涵与伸展。然而,无论媒介发生什么变革,在中国类型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它们都只是一种载体,是延伸类型文学美学形态和美学功能的推动力和添加剂。网络文学研究,网络是载体,文学才是本体,这不仅仅是方法论的问题,也是认识论的本源。只有认知明确,网络文学经典化研究才能落实到根本。
强调与文本对话,强调网络文学是类型文学而不是精英文学,强调网络文学研究是研究文学而不是新媒体,是构建网络文学经典化的本体标准。中国百年以来新文学的话语和评价体系是在“人的文学”创作实践中构建,用之于从中国传统类型文学发展而来的网络文学,可能并不完全适合,但表现人类的“共同美”是文学的终极目标。条条大道通罗马,各种文类的审美形态并不相同,只有运用符合文类审美形态和审美功能的批评标准,这样的批评才是有效的批评。围棋、象棋都是棋,但是各有各的规则,讲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27日 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