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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宋儒朱熹曾参与集议宋宁宗服丧之制,因“无文字可检”仅以礼律人情大意答之,最终未能面折胡纮。朱熹归家翻检经书,读到《礼记·丧服小记》孔疏中郑玄“天子诸侯之服皆斩”一语,方才肯定己说。于是感叹“礼经之文,诚有缺略,不无待于后人。向使无郑康成,则此事终未有决断,不可直谓古经定制,一字不可增损也。”天子丧服本质上是经学问题,最终要折衷于《五经》中所承载的圣人之制。
作者:李晓璇(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古人将“经”训为“常”,认为五经是承载三代文明的先王政典,又包含超越性的圣人之道。然而正如朱熹所言“礼经之文,诚有缺略,不无待于后人”。五经经历战争、秦火,散乱亡佚,并无全经,遑论定本。有赖后世经学家整理文字、弥缝异说,经书才可读可考。此外,五经经文并非明确直观,必须依靠经师训释推阐才能为人理解并应用。东汉末年的郑玄,正是经学历史上最为重要,影响最为深远的经学家。
清人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称郑玄通过“兼通今古文,沟合为一”结束两汉“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的散乱局面,开启经学“小统一时代”。但皮氏也批评郑玄杂糅今古,导致两汉经学家法亡佚,即所谓“郑学盛而汉学衰”。随着当代学者对汉代经学认识的不断深入,特别是对郑玄解经方法的研究后出转精,我们已经可以摆脱皮氏成说,在两汉经学发展的语境下重新定位郑玄经学。
汉代经学从独守残经到崇尚兼通
战乱和秦始皇焚书使经书大量散乱亡佚,经师传经多只靠口传默识。西汉惠帝除挟书律之后,民间经书往往颇出,一时出现“经有数家”的局面。以《诗经》为例,西汉初年传《诗》者,在鲁有申培公、在齐有辕固生、在燕赵间有韩婴,即有三个不同版本的《诗》在不同地域流传,形成后人所说的“三家诗”。此外又有古文《毛诗》在民间流传。此时期经书多有缺略,不同来源的经书篇目数量、次序及内容等多有不同。
汉武帝时置五经博士,使博士弟子治经成为利禄之途,有力推动经学发展,也改变了经学的面貌。在“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的情况下,设立五经博士不可避免地造成各家经说的竞争。例如长期以来《春秋》博士属公羊家,但由于在石渠议礼中,公羊经师之说多不被认可,于是朝廷增立《穀梁》博士,直接导致西汉后期《公羊》地位下降和《穀梁》的上升。朝廷以辨经的方式判断师法高下,于是各家经师无不努力完善自己的经说,其结果就是章句之学的兴起。
章句本意是对经文的分章断句,各家经师借此表达对经文的理解。当某家经说开始发展、传授,特别是被立为博士之后,必须有固定的分章断句才能传授弟子。因此从分章断句开始形成了家法。随着经学的发展,章句在分章断句外,又有对经文的训诂注释,经义串讲、驳斥论难等形式。争立博士的刺激,更使各家尽量坚固己说以求应敌,导致西汉后期至东汉前期章句数量迅速膨胀,以致出现“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的情况。
章句的发展虽然出于坚固家法的需要,但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各经的沟通。《汉书》记载了夏侯建为在辨经中“应敌”,不仅在家法不同的夏侯胜和欧阳高之间左右采获,并且牵引五经以发展完善自己的章句。东汉时有更多经师援引他经甚至史书,试图证明自家解经之法可普遍适用于六经。这种“采获”“牵引”之法客观上推动了各经、各家的沟通。
另一种“通经”的力量来自官方经学会议。东汉章帝时,为解决“章句之徒,破坏大体”的问题,召开白虎观会议,欲依靠皇权力量将分歧的章句进行整合,试图通过“使诸儒共正经义”的方式做到“永为后则”。白虎观会议的成果形成《白虎通义》一书,其形式是每事之下先给出皇帝“称制临决”的结论,然后“由义择事”提供经说论据进行论证。《白虎通义》各事之间并非简单罗列,而是形成严密的论述体系。由此可见,白虎观会议的本质是由官方提供一整套“经义”来整合经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贯通五经建构经学体系的努力。
至东汉后期,“通经”终于成为时代风气。东汉几乎不再增立经学博士,解经文体和经学风气都发生较大变化。与西汉初年专经风尚不同,东汉经师往往兼通数经,古文家更是博览多通,出现不少学无常师,遍习五经的“通人”。与此同时,出现了一批比较诸经异同的“长义”“异义”类经著。在治经方法上,东汉经师,特别是古文经师多“训诂通大义,不为章句”,即以训诂说解经义的方式作“小章句”,而抛弃为应敌而发的烦冗“大章句”。训诂举大义方法更注重贴合经文,揭示经书本义,是更为平实的解经方式。以许慎为例,他著有《五经异义》《说文解字》,认为“自《周礼》《汉律》皆当学六书,贯通其意”,即通过整理古书中的“字例之条”、训诂文字来求得对经书中所载圣人之道的理解。这种解经方法必然要求作者贯通诸经。无怪乎古文家多通人。
从汉初独守残经到东汉崇尚兼通,汉代经学在发展中呈现出明显的融合趋势。东汉末年,遍注群经的经师和比较五经异同的作品均已出现。那种将五经融为一炉,再现经书中的先王之制圣人之道的经学著作呼之欲出了。完成这一历史使命的,是东汉末年的经师郑玄。
郑学的体系
郑玄一生著述凡百万余言。在注经方面,郑玄十四年“隐修经业,杜门不出”而注“三礼”;后来,郑玄在多方征召下拒绝出仕,又注《论语》《毛诗》《尚书》;此后避黄巾之乱于徐州,注《孝经》;临终前注《周易》。完整留存至今的,唯有“三礼”注和《毛诗笺》。
郑玄经学最大的特点在体系性。郑玄解经以“三礼”为核心,“三礼”中以《周礼》为核心,以《周礼》注“三礼”,再以“三礼”注群经诸纬。因此清人将郑学概括为“以礼注经”。借用这种方法,郑玄以五经经文建构了一套严密而完整的经说体系。
郑玄经学的体系性特征,可从他对“郊天时间”的处理中了解。
“郊天”即天子的郊祀祭天仪式。《礼记·郊特牲》中有两条内容相近的经文,甲处为“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牲用骍,尚赤也。用犊,贵诚也”。乙处为“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祭之日,王披衮以象天,戴冕璪十有二旒,则天数也;乘素车,贵其质也”。两段经文几乎首尾相接,内容均是郊天时间及仪节,用语也颇为接近。读者很容易认为二者所述为一事,但郑玄却刻意区分,认为乙处“周之始郊,日以至”实际上是指鲁国于冬至之月郊天;而甲处经文则周天子于建寅之月郊天。
两条原本简单清晰的经文,在郑玄的解释下变得相当复杂。如前文所述,郑玄经学体系为“《周礼》—‘三礼’—群经诸纬”。《周礼》经文中,周天子于冬至圜丘祭昊天上帝,此时天子服大裘而冕,乘玉路,用苍璧、苍牲。以此为基础对比《礼记·郊特牲》。乙处经文称王服衮服衮冕乘素车,显然与《周礼》所记载的周天子郊祀仪节不符,即除天子外只有上公可用衮服衮冕,故可知乙经为诸侯郊天礼。《礼记·明堂位》记载鲁公行天子礼乐曰“鲁君孟春乘大路”等,由此可知乙处与《明堂位》均为鲁郊而非周郊,其祭祀时间为“孟春”,周之孟春为建子之月。于是郑玄得出结论,乙经为鲁国于建子之月郊祀。
甲经称“牲用骍”,而《周礼》规定冬至祭昊天上帝用苍牲,可知甲经必非周天子冬至郊天礼。《周礼·牧人》和《礼记·祭法》也有对用骍犊的祭天礼的记载,即周天子除冬至祭昊天上帝用苍牲之外,还有另一种用骍犊的郊天礼。为确定其时间,郑玄引入纬书“三王之郊,一用夏正”之文,判断甲经“迎长日之至”应为夏正建寅之月周郊之礼。后人多误认为,郑玄是惑于纬书才对甲乙两处经文作如此迂曲的解释。然而当我们顺着郑玄“由《周礼》到‘三礼’再到诸经诸纬”的结构追溯经说,就可知郑玄是在对比各处经文后作出判断,只是在解甲经的最后一步才引入纬书之说。由此可知,古人对郑玄信用纬书的批评未必准确。
郑玄不局限于《郊特牲》一篇而轻易合并甲乙经文,而是通盘考虑五经,构想出周代的郊天制度,然后将其与甲乙经文比对,最后作出判断。可知郑玄注经的重点不在疏通文义,而是在经文中构建完整、严密、富有解释力的周礼体系。以周礼体系为标准判断具体经文,若经文与体系有冲突,则通过细分概念等解经方法使之符合体系。郑玄相信经书中保存着先王之制与先圣之道,因此他既兼顾每条经文,又从经文中构建经学体系。这种将五经经文融为一炉的体系性,正是郑玄不同于其他经师的特征,也是郑玄完成汉代经学历史使命的方式。
经学经历秦火书缺礼废后,由经师口诵默识独守一经,到各家争立博士章句兴盛,再到东汉后期为训诂尚通经,最后由郑玄遍注群经“囊括大典”。郑玄沟通经文,使五经呈现为一套严密而完整的经学体系。如果说孔子整理并创造性地继承了周代的礼乐文明,那么郑玄也以其遍注群经的努力,重新为我们照见五经中的先王之制和圣人之道。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27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