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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卫东(《小说选刊》原主编)
西汉时期的女子冯嫽,被誉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外交家”。她以柔弱之肩,心系万千苍生,让狼烟化作牧羊曲,边关重归月儿明,成就了一段传奇。
上 篇
未央宫前。甲士列队,鼓乐齐鸣。一位云髻峨峨的女子拜别长安,西去乌孙。
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汉武帝册封楚国刘戊的孙女刘解忧为公主,远嫁乌孙昆弥(古代乌孙王国首领的称号)军须靡。那时,汉朝的外部威胁主要来自匈奴,西域是汉朝与匈奴争夺的关键地带,乌孙是西域强国,汉朝通过和亲与之结盟,即可断匈奴右臂,确保边疆安全。
骆驼和马车组成的和亲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前面有铁骑开路,旌旗猎猎,旗上绣着雄劲的“汉”字;两旁有甲士护卫,银盔铁甲,枪上的红缨在风中飘曳。
公主的锦车旁走着一位少女,十七八岁,青衣素裙,眉清目秀,梳着椎髻,只插一支木簪;她不像其他随行的宫女,一出长安就悄然垂泪;她虽不舍中原,但双眸中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她叫冯嫽,是公主的侍女。本来,她只是时代的一粒微尘,随着岁月流逝,会永远掩埋在历史的皱褶中,可当她与和亲队伍一起穿越了千年古道,就走进了时间的永恒。
从长安到乌孙,全程数千公里,耗时数月至半年;要穿越沙漠、戈壁、高山和草原,还要经历季节的更替。夏季酷热,地表温度可达50℃以上;冬季严寒刺骨,沙暴频发,极易迷路。自然环境极为险恶,常有人在途中丧生。
这是一次漫长的苦旅,几乎每个拐弯处都有危险潜伏。
进入河西走廊,开始干旱少水。接近敦煌时,解忧公主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御医开了药方,一到驿站,冯嫽饭也顾不上吃,马上为公主熬药。药熬好了,她在自己的嘴边试好温度,便一勺一勺喂公主喝下;怕公主心情烦躁,还哼唱起中原小调,那小调像是一条清澈的小河,穿过茫茫戈壁,流进公主因思乡而干渴的心田。
一走进疏勒河下游,更是满目荒芜。植被稀疏,砾石遍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一旦起风,立时天昏地暗,黄沙如烟,在戈壁滩上打着旋,时而聚拢,如一柱擎天;时而散开,像万马呼啸。冯嫽逆风而上,紧随解忧公主的锦车,艰难地一步步前行。
最危险的行程是穿越白龙堆沙漠,烈日像一团火球,沙子被晒得烫手。驼队中有人倒下就再也没能起来。一位年迈的乌孙向导步子有些踉跄,他的嘴唇干裂,双眼已经无神。上百人的车队,仅运水就需数十峰骆驼,所以用水有严格定量。冯嫽知道,沙漠中的向导就是生命的路标,忙走过去递上自己的水囊:“老爹,请喝水。”老人错愕地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口,又将水囊还给冯嫽,用汉语说:“汉家姑娘,谢谢你,你的美像白云一样纯洁,你的心也像清泉一样明澈。”
穿越白龙堆沙漠的第七天,遭遇了黑风暴。那情景真是可怕:遥远的地平线上骤然竖起一道灰黑色的巨墙,快速向前移动,声如虎啸;刹那间,白昼变成黑夜,整个世界只剩下风的怒吼和沙的肆虐,一呼一吸全是尘土。冯嫽不顾口鼻里尽是沙尘,爬上锦车,用水将纱巾浸湿,裹住公主口鼻;自己却因为一路劳累病倒了。昏迷中,她梦见长安的槐花开了,带着沁人的清香,一朵朵飘落在自己脸上;醒来时却发现,是乌孙的医生正在用天山雪莲为她冷敷前额。见她睁开眼,乌孙大夫惊讶地用生硬的汉语说:“天神佑护,你终于醒了。汉家女,你的命像胡杨一样坚硬。”
这段故事见于敦煌悬泉置出土的汉简:“公主侍婢冯氏笃复愈,乌孙巫者异之。”
车队穿越了干旱峡谷,进入伊犁河流域,水草开始丰美。终于,乌孙王庭的穹顶浮出地平线。鼓号声响起,肃穆悠扬,那是王庭奏响的欢迎曲;马队奔来,骑兵摆开欢迎的阵仗,他们手持不同颜色的旗帜,军容齐整,情绪热烈。
解忧公主掀起车帘,向远方眺望。她有太多的情感堆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风从领口灌进脖子,她打了个寒噤。
冯嫽兴奋地说:“公主,乌孙国终于到了。”
想起这一路的艰辛,解忧公主眼眶不由一热,感慨地说:“冯嫽妹妹,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来到乌孙。”
欢迎宴上,匈奴使者不怀好意:“乌孙是我们的兄弟,别说汉人只遣来一位和亲的公主,即便派来十万马队,也离间不了匈奴和乌孙国的友情。”说着,端起盛满马乳酒的青铜杯对军须靡说:“如果同意我的说法,请满饮此杯。”他说的是乌孙语,既表达了对乌孙国的尊重,又可以让在场的汉人因听不懂而默认,一箭双雕。
王庭中的空气立马凝固,军须靡面露尴尬,连殿上的武士都大惊失色。
在众人垂首时,冯嫽挺身而出,像风中一株挺拔的翠竹。
“且慢!”她站起身,身披白色斗篷,手持汉皇赐予解忧公主的符节——一根长约八尺的竹竿,顶端的节旄象征着公主的身份和皇家威严:“匈奴使者言之有误,汉家公主锦车持节来到乌孙,她身后不是十万铁骑,而是装满锦缎、陶瓷、茶叶和农具的马车和驼队。作为和平的使者,尽管汉军的旌旗能遮天蔽日,但公主不会炫耀金戈铁马,而是要与西域诸国通好,共同建设幸福的家园。”
冯嫽的乌孙语说得真好,如行云流水。来的一路上她不时与乌孙人交谈,原来是在学习他们的语言。在关系到汉朝尊严的时刻,是一位侍女化解了危机。
军须靡笑了,欣然举杯:“汉家女说得对,让我们为汉乌友好干杯。”
江宁博物馆伊犁历史文化展上“冯嫽持节图” 资料图片
中 篇
光阴如沙,在指缝间悄然流逝,冯嫽也从青衣少女变成了声名赫赫的“冯夫人”。
在赤谷城的王庭里,解忧公主望着这个心腹侍女,发自内心地感叹:“冯嫽妹妹,你的才具真是不让须眉!”
每每这时,冯嫽会报以甜美的微笑:“公主姐姐,您肩负着汉乌友好的使命,能为您分担一些琐碎的事,是我的荣幸。”
来到乌孙,她们像两棵紧靠的树,根脉缠绕,枝杈相依,连年轮都长出相似的纹路;路人分不清哪片绿荫属于哪一棵树,即便是落叶,构成的也是同一张拼图。
一匹枣红马在草原上驰骋。牧民们知道,马背上的姑娘是解忧公主的侍女,也是王庭朝会上睿智的使臣,她持节而立的姿态真是美极了,像草原上一只翱翔的雏鹰。她的皮肤不再白皙,已经接近枣红色,这种肤色在乌孙人的眼中才更加健康。
枣红马停在一顶帐篷前,冯嫽翻身下马,面向迎上前的牧民双手合十:“亲爱的兄弟姐妹,欢迎汉家公主的侍女到你们的毡房做客吗?”
“哪里!尊贵的冯夫人,您是请都请不来的天使,能够降落在我们这一片草原,是我们乌孙人的福气和荣幸。”
他们痛饮马乳酒,同食烤全羊,当星星出现在墨绿的天幕时,又点起篝火,跳起美丽的乌孙舞。在手鼓的敲击中,在纵情的歌声里,文化得以沟通,心也一步步靠近。
冯嫽将友谊的种子播撒在草原,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那天,乌孙的右大将单膝跪在冯嫽面前,双手捧着玉璧,以汉家的礼节向姑娘求婚:“高贵的冯夫人,你是皎洁的明月,而我愿意做一颗守护月亮的星星,请你嫁给我吧。”在欢迎宴上,冯嫽如仙子临凡,在场的右大将目睹了她的风采,觉得这位汉家女纯美、睿智,像是未央宫前一抹未散的朝霞,令人倾慕,就此在心中埋下了爱的种子。冯嫽羞红了脸,她知道,要帮助解忧公主为汉家守住这一片疆土,生命就要在草原上落地生根。对性格豪放的右大将,她也心存好感,于私于公都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在解忧公主祝福的目光中接过定情的玉璧。从此,她不仅是公主的侍女、无话不谈的闺蜜,还成了解忧最可信赖的政治盟友。
解忧公主身份特殊,不便频繁露面,冯嫽常常代她持节巡行西域诸国。
像一只洁白的和平鸽,冯嫽衔着橄榄枝翱翔在蓝天下。橄榄枝便是汉朝的茶叶、绸缎、陶器和农具,汉朝的经典、古籍及礼仪规范。初来西域时,冯嫽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带来兰膏与胭脂,而是带着各种古籍经典,一有空她就认真学习,并用行动促进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深度交流。
《汉书》这样记载:“尝持汉节为公主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
龟兹与姑墨发生贸易争端,冯嫽让盛产骆驼的龟兹与盛产骏马的姑墨“以驼易马”,既合理分配了资源,又促进了两国的和解与交流。
乌孙与大宛相邻,因为放牧范围的分歧而几乎拔刀相向。那天,碧草连天,河流像一条彩带,在草原上蜿蜒伸展。两国的使者在这里会盟,决定是用刀剑解决争端,还是用牧歌化解矛盾。在卫士的簇拥下,冯嫽骑马而至。她穿一件深色汉衣,外罩乌孙刺绣坎肩,发髻间簪着大宛人喜爱的青金石发饰——这一身装束别有深意,既展示了她作为大汉使节的身份背景,又暗示了两个西域邻国一衣带水的关系。两国代表为各自的利益争吵不休,他们把目光投向冯嫽,希望汉朝的使者能主持公道。
冯嫽嫣然一笑,柔声说:“你们争论了这么久,一定累了,让我为你们唱一支牧歌吧。”说罢,她便用大宛语深情地唱起来:“草原连着草原,羊群终会相遇,牧民牵手牧民,总会走进毡房……”歌声婉转,情真意切,未及唱完,大宛使者已然动容。冯嫽趁机提出按季节轮牧的方案,两国代表均无异议,握手言和。
敦煌汉简记载了会盟的细节:“冯夫人说大宛王,置中立牧场。”当然,最飒的姿态是面对险境的泰然。
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匈奴不满汉乌结盟,联合车师进攻乌孙。这时军须靡早已亡故,因为他去世时儿子泥靡尚且年幼,按照乌孙“兄终弟及”的传统,由他的堂弟翁归靡继承了王位。翁归靡与解忧公主共同向汉廷求援。汉军抵达尚需时日,危局中冯嫽请命“行赏赐于城郭诸国”,巩固与他们的友好关系,切断匈奴和车师的后勤补给及兵力支援。
行前,解忧公主为冯嫽梳发,忽然落泪:“妹妹一头乌发,如今已有星霜。”是的,冯嫽已年近五旬,白发渐生。不过,50岁的成熟仿佛是人生丰饶的秋天。冯嫽知道,公主的眼泪或许还隐含一缕对未知的担忧,自己要穿越的不仅是潜伏在路上的风险,还有弥漫在乌孙上下的不安。走出王庭,她翻身上马,说:“冯嫽此去,一定为汉军西进扫清障碍,请公主静待捷报。”
解忧取出大汉的旌节授给她,表明她是代表汉朝和自己出访;右大将则单膝下跪,双手献上腰间佩刀,这是乌孙最庄重的送别仪式。
冯嫽手持汉帝赐予解忧公主的旌节,带上夫君的佩刀,由骑兵护卫着疾驰而去。
一个风沙弥漫的夜晚,他们遭遇了匈奴。敌强我弱,冯嫽急中生智,令众人熄灭火炬,自己穿上孔雀翎斗篷站上沙丘——那是军须靡在欢迎宴上有感于她的美貌与智慧赏赐的礼物。月光下,宛如神鸟落地,匈奴兵惊呼“汉有神助”,遂仓皇退走。这个情节见于《西域异闻录》,真实性有待考证,但冯嫽多次出生入死,经历的惊险无疑远超这个场景。只是太多的精彩未及定格,便已沉入时光的暗河。
这次外交斡旋,费时日久,成效显著,巩固了乌孙与西域各国的关系,匈奴被孤立。后来,乌孙与汉军东西夹击,斩获匈奴单于叔父、名王等约4万人。匈奴大败,冯嫽的外交努力,无疑是汉乌联军取胜的重要前提。此役后,汉朝于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设西域都护府,正式将西域纳入管辖范围。
公元前60年,翁归靡去世,引发乌孙内部权力争夺。在乌孙贵族拥戴下,泥靡继承了王位。不料,这个泥靡性格乖戾,暴政驭民,总想着与匈奴联手制衡汉朝,汉乌同盟再次受到威胁。
解忧与汉使魏和意曾设计欲除泥靡,未成。匈奴大将乌就屠趁机杀泥靡自立。
甘露元年(公元前53年),汉宣帝派出大军征讨,直抵敦煌。西域都护郑吉建议派冯嫽先去劝降。
叛军大帐中。乌就屠坐在铺着虎皮的木墩上,两边是仗剑的武士。火盆在帐中燃烧,映红了乌就屠的脸——眼窝深陷,瞳孔呈栗色,一脸络腮胡,单耳戴一只狼形金耳环。冯嫽进帐,他没有起身:“本王甲胄在身,就不多礼了。”
冯嫽单刀直入,用流利的乌孙语说:“我单骑入营,将军——”她特意重复了一遍“将军”,表示根本不认同他的王者身份,“将军甲兵林立,妾身不过一介女流,我的郎君与将军又一向交好,何至如临大敌?”
乌就屠有点尴尬,一挥手,示意帐中的武士退出:“夫人见笑。不过,我已起兵反汉,夫人乃汉使,敌国相向,岂容私情?”
“敌国相向?”冯嫽意味深长地问道:“将军可知,大汉雄师已抵敦煌,旌旗蔽日,战马如云,汉皇一声令下,即可踏平乌孙。将军以羊搏虎,难道不知祸事已近眉睫了吗?”
乌就屠起身,握住腰间长刀:“我欲建功立业,死亦何惧?”
冯嫽坦然一笑:“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为民众造福;若以百姓血流成河、乌孙赤地千里为代价博取一己之霸业,则必为青史不齿。自汉家公主与乌孙国和亲,汉与乌孙已是一家,昆弥之位,汉家可予可夺。将军何不容我请旨汉皇,将军可被册封为小昆弥,既可避祸刀锋,亦可成全将军心愿。”
乌就屠沉吟良久,掷刀一声长叹:“谨遵冯夫人言,愿得汉家一诺。”
冯嫽强调共同利益和百姓福祉,表现出了很高的谈判技巧。乌就屠被征服了,不是被刀枪,而是被冯嫽的坦诚。
内乱平定。冯嫽奉旨回长安述职,她已年近花甲,两鬓飘霜,眼角布满了细碎的皱纹。时光真是一把刻刀,再美的容颜也经不起它的雕琢。掀开车帘,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只苍鹰正在天边翱翔,像是一首移动的诗篇。冯嫽凝视无言,心中掀起万丈波澜,吐出的只是轻轻一叹。
进入长安,百官恭迎。卫尉属官上前行礼:“冯夫人,陛下已命典属国于鸿胪寺设馆相待。”按照《汉旧仪》记载,这是接待重要外交使臣的最高规格。长安的老百姓听说冯夫人从西域归来,扶老携幼挤满街道两旁,争相一睹这位传奇女子的风采。
汉宣帝在未央宫召见了冯嫽,听她奏报了平定乌就屠叛乱的过程,赐帛300匹,黄金10斤,奖励她的卓越贡献;并同意她的提议,封她为正使,竺次、甘延寿为副使,锦车持节,再次出使乌孙,命乌就屠前往赤谷城,宣布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皆赐印绶。
从此,乌孙成为汉朝属国。
冯嫽以柔弱之肩,心系万千苍生,让狼烟化作牧羊曲,边关重归月儿明。舌卷风云处,铸剑为犁,成就了一段传奇。
下 篇
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解忧公主年届七旬,渴望埋尸汉土。宣帝恩准,冯嫽随行。归汉两年后,解忧公主故去。
乌孙元贵靡病故后,其子星靡继位。星靡懦弱,乌孙政局开始动荡不定。冯嫽闻讯,上书请求再使乌孙。三千青丝早已不在,冠下是日见稀疏的白发,但她的身姿依然挺拔,举手投足间仍有当年风采。百官哗然,汉元帝亦不忍让冯嫽以花甲之年再次经受千里颠簸之苦。只是,冯嫽心意已决,她眼前总是浮现出与解忧诀别时的情景:公主已不能言,两姐妹泪眼相望。她明白,公主是牵挂千里之外的乌孙,放心不下执掌国事的儿孙。
黄门侍郎送别时,悄声问:“夫人高龄远行,不惧埋骨异域否?”冯嫽面色凝重,眺望远天,轻轻摩挲着汉节花纹,答非所问:“此时,乌孙的葡萄该熟了吧。”
风吹过,一缕白发散落在老人额前,如雪一般晶莹。
夕阳西下,汉长城蜿蜒如龙,玉门关前,冯嫽让车队停下。侍女搀扶着老人走上城楼,迎风而立。她的白发在风中飘起,像是一只飞翔的白鸽。伫立良久,有侍从上前劝:“老夫人,关上风寒,还是回锦车歇息吧。”
冯嫽未言,取出胡笳吹了一曲。笳声如泣如诉,随朔风飘散在大漠孤烟之中。情浓时,像是游子辞别家人,又如女儿思念母亲。那一刻,冯嫽想到了什么?——是长安柳絮、乌孙牧歌、边塞烽火,还是那年初入西域时,天地浩瀚的震撼?
她忘不了,和亲路上每到一个驿站,别人进入梦乡,她就借着微弱的烛光在一张羊皮上涂涂画画。这个美丽的汉家女子好像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其实,她是在了解西域人的风俗习惯,记录西域的地理状况,标注绿洲和水源的位置。在疏勒城休整时,她还特意走访当地商人,记下各国的物价与特产。那位在白龙堆沙漠被冯嫽救助的老向导是西域的“活地图”,有感于冯嫽的善良,他一有空就给姑娘讲述西域的故事和风俗,这些看似琐碎的信息经冯嫽整理,成为汉朝后来制定西域政策的重要依据。
她忘不了,解忧公主因祖父刘戊参与过“七国之乱”而谨小慎微。冯嫽就提醒她,在后宫不可对来自匈奴的王妃处处忍让,如果没有了话语权,会影响和亲使命的完成。冯嫽用较短的时间掌握了西域各种语言,熟悉西域的民俗民风,及时为公主出谋献策。两人心意相通,她成了公主的一道心理屏障。解忧公主先后嫁过三任乌孙昆弥,因为“父死,妻其后母”是西域的婚姻习俗,中原文化视其有悖人伦,但在冯嫽看来,这是游牧文明为适应恶劣生存困境的一种选择。如果冯嫽不是事先深入了解西域文化,劝导解忧公主接受西域婚俗,也许和亲早就半途而废。
“老夫人,天色将晚,车队行路否?”侍从弓身请命。
冯嫽点点头,收起胡笳,掏出一个布袋,默默走到关前,装满泥土。这次远行,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归中原了,带上故乡的土,好安放心中的牵挂。
一到乌孙,冯嫽凭借自己的威望和过人智慧,首先说服乌孙各部首领达成和解协议,稳定了乌孙局势;又以汉使身份召集诸国会盟,让趁乱侵占乌孙牧场的邻国归还了土地,理顺了周边关系;同时,协助解忧公主的孙子星靡引入汉朝文书制度与礼仪规范,提高他的理政能力。
于是,我们在历史的天幕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或走在巡视路上,展开西域的羊皮地图,规划着她毕生维系的和平愿景;或坐在谈判桌前,戴着象征汉使身份的貂蝉冠,蘸着奶茶的指尖在案几画出分界线;或用汉节于黄沙中勾画出河流的走向。在戈壁的风中,冯嫽杖头缀挂的赤色节旄如一团火。
两年后,政局稳定,汉乌联盟得到巩固。冯嫽年逾古稀,选择终老乌孙。
一代女杰葬于何处?青冢无踪。这不重要,黄沙可以湮没她的碑文,却湮没不了她的风骨。其实,冯嫽的生命已经在疏勒河畔生根,早就长成了胡杨的姿态,也只有胡杨才配做她的墓碑——不刻一字,却让人感悟到生命的坚忍与高贵。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17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