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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 刚(诗人、作家)
秋风乡野
我跟我家屋檐下的麻雀一样喜欢秋天——此时不再炎热,凉风习习,瓜果和庄稼飘出成熟的芬芳。后来读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又:“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秋日,诗人和农人的心境是不同的。农民盼着丰收,麻雀等着啄新稻,童子们急着吃新米饭……秋天集结起各种希望,它们如秋风一般浩浩荡荡,带着清爽的凉意吹过田野。
麻雀在稻子收割之前就开始兴奋起来。数以千计的大群的麻雀,像一片褐色的云落在稻田里。它们叽叽喳喳的,一边唱歌,一边啄稻粒,似乎这个秋天是属于它们的。农人扎了一群稻草人,它们穿着破旧衣服,系着红绿飘带,手持竹竿、彩旗,立在田角。麻雀胆小,居然被稻草人骗过,蓬蓬地飞走了。一片褐色的云升空,去寻找另一块稻田。
乡人对麻雀的感情有点复杂,它们就住在农家草屋的屋檐下,在笆墙和稻草之间啄出一个洞来,雌雄同居,生蛋孵鸟,传宗接代。它们和乡人算是很近的近邻了。然而小小的麻雀很高傲,谨慎地与人类保持距离,偶被顽童捕获,不进食,不喝水。于是,你只能把它放飞,让它在秋风中和同类一起啄食野草籽实,在小水沟边喝水。这就是麻雀的幸福生活。民谣谓:“麻雀蓬蓬飞,冬夏一身衣,但有荒草长,无处不生机。”其时故乡崇明多苍茫大野,荒草蓬勃,籽实累累,麻雀天堂也。
我看着秋风掠过家门前自留地的一截篱笆,篱笆上爬满了扁豆叶子和渐渐变红的扁豆。这是一种可连皮带豆一起烧煮食用的扁豆,皮嫩豆香,我们称其为“红扁豆”——不是只吃扁豆籽的白扁豆。红扁豆的外皮由浅红而深红,扁豆籽由渐鼓而膨胀,需要经过秋风的一再抚摸。秋风篱笆红扁豆,便是我和生民等几个小伙伴重点关注的对象,我们总是怀着一种期待:待红扁豆长成,新稻便已收割,脱壳成为白花花的大米,这时农人会在沟畔挖出一堆芋艿,家家户户做扁豆芋艿新米饭,新米发出油光,伴有扁豆芋艿香。这个时节有这样的乡规民俗:男人可以喝酒,喝农人自家酿的米酒;小孩可以吃饱,吃几碗饭都可以,直到吃撑吃不动为止。还有把饭桌搬到场院的,秋月高悬,秋风习习,酒香荡荡,童子们来回玩耍呼叫。
插图:许馨仪
秋水未名湖
当我作为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拜在吴祖缃、林庚、王瑶、川岛等先生名下听他们讲《红楼梦》、讲鲁迅时,我有一种三生有幸的感觉。
上课之外,我最爱去的是未名湖。秋日,天高气爽,夕阳被湖畔的树丛分割成条条块块。我曾经困惑:我把崇明乡野的秋色,也带进北大了吗?而且未名湖畔的麻雀也多,一群群地在树林下的草丛中啄食,然后蹦蹦跳跳地走路,叽叽喳喳地飞去。我有些担心的是:北大无茅舍,麻雀夜宿何处?
温柔的晚霞,一片一片、一块一块、一丝一缕地落到了未名湖中,它们把未名湖水染成了金色、玫瑰色、青色。秋风掠过,那些落在水里的色块便有了动感:或者相向而行,难免碰撞,碰撞出另一种色彩来;或者背道而驰,尽显不同,独自优哉游哉。当我的思绪正随着色块的浮动而游移时,湖畔小路上来了一辆自行车,仔细一瞧,是王瑶先生。那时北大南门外有个小小的长征食堂,不少老师会在晚饭前点俩菜,然后装在饭盒里带回家。王瑶先生正是从那边过来的。我赶忙迎过去,先生也下了车。我垂首说:“王先生好。”先生对我说:“走一走吧,到我家小坐。”
我替先生推着自行车,路边恰有秋蝉的鸣声,短促而寥落。先生说:“它们在校园里‘知了’了一个夏天,究竟是知还是不知却无从知晓。但我们不能低估了那些小动物的生命历程,以及它们所拥有的生存智慧。”又问:“你的故乡崇明岛的夏天也很热闹吧?”
“是的,此起彼伏地鸣叫。”
“农人是怎么看的呢?”
“他们说知了一生不容易。蝉在树上产卵,次年夏天孵化出幼虫。幼虫从树枝里钻出来进入地下二到五年,以避天敌,其间吸食树根汁液为生。夏日的暗夜里出土,爬上树枝,蜕皮羽化而为成虫,成为鸣唱者。待翅膀变硬后交配,雄蝉在交配后死亡,成虫的寿命只是一个夏天。一个热烈的夏天。”
先生感叹道:“徐刚,你应该为农家出身而庆幸。农耕文明使中国农民成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天文地理、百虫千草,无所不知。他们知道蝉那么多的生命细节,他们言说的就是后来印在书上的,言说是一种创造。由此,才生出那么多蝉的意境和诗文,比如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你好写作,写作离不开细节。一只蝉生命中的所有细节,构成了一部不一样的既默然又张扬的生命史。”
“‘默然’是为避天敌也,而‘张扬’则是短暂生命的宣告,二者皆可敬!”先生又说。
先生屋内灯光幽暗,开着一扇窗,秋风里似有未名湖的涛音,还有一声蝉鸣,秋蝉也。或许这是它生命中的最后一声歌唱?
王瑶先生给我们讲鲁迅杂文。送我出门时,先生嘱我:“你要多读鲁迅的《野草》。”
花开花落八步沙
1994年8月至9月,西部秋风乍起时,我第一次来到河西走廊。采访的第一站是古浪县八步沙集体林场。这是六个农民卖光了鸡、羊,掏尽了所有家底自己成立的。
八步沙紧邻腾格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因为流沙入侵,这里成了一片茫茫沙海。我是个迟来者,经过六个农民13年筚路蓝缕的艰辛治理,八步沙已有了3.8万亩的林地及沙漠植被。我目睹着一大片花棒地,尽管是秋风中的残花或将残的花,然而它们依旧摇曳生姿,摇出了残香残色。花棒当地人又称之为“花姑娘”,夏日花季时,亭亭玉立,花朵端庄优雅,仪态万方。
“就等着秋风再刮几天,花朵全部零落,就可以收割花棒了。捆扎好,拉到县城里卖。”八步沙的农民告诉我,“干枯的花棒可以做燃料,切碎后可以做饲料,可以糊上泥巴做墙壁,总之可以卖几个钱。”农人一分一毛一元地整理好卖花棒的钱,包在一个红布包里,转身就往市场上卖草种、树秧子的摊头走去。那些摊主都认得他们:“八步沙的,实诚人。”而后,满载而归。
那些年,花棒和滩羊是他们仅有的经济来源。在上世纪90年代,西北一只成羊的价格在500至600元。八步沙可以多养滩羊啊,不少人出过这个点子。但是他们拒绝了,就养六七只,最多十来只。为什么?羊要吃草。防风治沙,种树种草,那是花了心血的。自己养的羊吃自己种的草,不行。得安排专门的放羊人,把羊赶到远远的荒野上,寻去冬没有化的旧雪,吃石头缝里的野草。
离开花棒地几十步远,是六个老汉最早住宿的一个地窖。地窖口有用来搭锅蒸土豆的三块砖,砖已被火熏黑。我弓着身走进去,那地洞里用作被褥的稻草还在,散发着稻香。我坐在稻草上,想象着六个农人进进出出,花棒地花开花落。到夜晚,月上中天时,这个地窖里便拥挤着一堆梦——八步沙农人改变环境的梦,留得方寸地、让与子孙耕的梦。
轮台秋月
轮台,这个古老的名字承载着多少岁月的风吹雨打,也是我的向往之地。它地处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西部,是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城邦之一,故址在野云沟附近。
回想起来,我少小从军便受了“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等诗句的影响。边塞诗是唐诗中独立的存在,它们使唐诗的风景延伸至雪山大漠,让人可闻边关琵琶,可听战鼓擂响,可知护卫中国疆域不仅需要热血,还需要诗。
秋日,我来到轮台胡杨林保护区,眼见的是一大片至少存活了百年的老树,因为多少年的风吹沙打,浑身伤痕斑驳。虬曲的老干、苍劲的新枝,以及轮台的沙子,无声地言说着倔强、矫健而又向上的精神。胡杨是有记忆的,记着那些戍边者、垦荒者,记着那条已经干涸的河及河边汲水的西域女子……
是夜,轮台的风已有些寒意,轮台的圆月被擦拭得锃亮。我想到了岑参,想到他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沉醉于唐诗,很大程度上是为边塞诗人所吸引。他们的思绪在边关荒野展开,他们毫不掩饰“古来征战几人回”的伤感,也满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边关、荒野、葡萄美酒夜光杯,它们组成的画面萧瑟而浪漫,使人向往、动情。当我进入轮台,进入历史的荒凉和寂寞中,并试图寻找诗人笔下物事的踪迹时,我突然明白,汉唐的边塞诗人走出了舒适圈,走出了“两句三年得”的闲散,他们即景生情,这令人想到《人间词话》所言:“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我去轮台时,还没到下雪的时节,却已有绵绵寒意从月亮上倾泻而下。能想象“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景致。时光会改变很多东西,人的脚印和马的蹄印,都已被岁月的尘沙以及新雪和旧雪覆盖、冻结。人行处、马行处,都留下了秋风的踪迹。从江南而西北,秋风正在吹落黄叶,萧瑟的冬日即将到来,而蛰伏其中的恰是春光烂漫。
壮哉,秋之为气也!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1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