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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辉(中国作协会员)
白 茅
叶绿。叶扁长。叶缘多齿。
如衮刀,在春三月出鞘。到夏令时节,则饱含着凛冽之气,不怒自威。
对敢于来犯者,总是横眉冷对,总是以静制动,曾叫许多莽撞的指头,鲜血淋漓。
其实柔情似水。
抽出的穗,那么白;开出的花,那么白。白如少女肩头的轻纱,缀满宁静的月光。
若飞花,便是一场六月雪。
在辽阔的山野之间,飘飘若仙,悠悠如梦。
还有根,还多节,在地下,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蜿蜒。若是从土里拔了出来,活脱脱一条条银链子,白花花地亮眼。又若是塞进嘴里牙间,嚼一嚼,汁液清甜,吞下去,如饮母乳。
——家山的守望者。
被割过,被踩过,被烧过。喂过牛羊,盖过猪圈。谁嘴馋了,花苞可食;谁患了小病小疾,根可入药。
一身是宝,却从不惜命。
多像是故乡的一绺绺绿色长发,剪了又生,剃了再长,生生不息……
赤阳子
淋山雨,沐山风,食山土,饮山泉。
于背阴处,自顾自地生长。
喜欢听阳雀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唱过山谣,哼自度曲。也爱与身边的水栒子、菟丝子、豆金娘聊天,说知心话,说有边的话没边的话,常常就笑出声来。
命里头早就锁定了神谕,一门心思——
让血汁,流向高高低低的枝头。
晨光夕光星光和雨露,都是多么的内敛,沿着一条暗道,直通深埋的根系,交融,交汇,催发一树树花蕾,点燃灵性之灯。
深红,野性的红,执拗的红,决绝的红,甜一样透亮,苦一样凝重。
——大地之母的乳头。
——有情有义的吉祥果。
在那些一回回,把米桶刮穿的日子里,吞咽下去——
抗饥,抵饿,饱肚,救命,暖魂灵。
蚕豆花开
花瓣上的黑眼睛,亮着,忽闪着,带着几分孩子气,正好奇地,怯生生地,打量着身边的一切——
草木绿了,那么多鸟雀儿的啼鸣也绿了。
蚯蚓们从地底下探出头来,顶破了一朵又一朵春光。
溪流里的水,池塘里的水,田亩里的水,亮闪闪地浮动着多棱镜。
东南风走过时,石头解开了扣子,芬芳八面回环……
田埂上,一位老大娘,牵着一个小姑娘,正兴致勃勃地采着野蒿。
小姑娘先天失明,双目微闭。兴许是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兴许是嗅到了野蒿的清香,又兴许是触碰到了柔柔的蚕豆花,那闭锁着的眼眶,竟然漾出了点点笑意。
蚕豆花激动了,一千只一万只黑眼睛里——
泪光满满,泪水盈盈。
她看到了春在沉醉,光在追逐,梦在飞翔,小姑娘在翩翩起舞。
低头的一刹那,蚕豆花呀,她还看到了,自己身子下透光透亮的脉管中,一滴一滴涌动着,来自泥土深处的琼浆玉液……
鹅肠草
像是生来就懂得知足常乐。
抽芽的时候,总是使着暗劲儿绿;倘若要开花了,就在小南风里笑得前仰后合,可着性子开。
花白如米粒,如雪,如一颤一颤摇曳着的月光。
最喜欢与土疙瘩打小暗语——
说红蚯蚓紫蚯蚓,爱咬春;说蓝蝴蝶白蝴蝶的翅膀上,有看不懂的蝌蚪文;说野溪里游动着的小水蛇,尾巴细得像绣花针。
说得自己与阳春三月,都洋洋得意了。
命却短,却薄。
在田间地头在菜畦边在山坡上,明明待得自由自在,郁郁葱葱的,一不留神,便被打进了竹篮子里。
然后,被切烂,被剁碎,搁置到一口又大又黑的铁锅中,去熬猪食。
也不烦,也不躁,也不怨,顺其自然。
火燎火烤着,热气腾腾了,还在乐呵呵地想,若是哪一天,遇着老中医了,此身呀,本草呀——
亦可入药。
玉婆婆
白叶溪的水,把一朵白茶花型的嗓子,浸润了几十年。
调门儿又尖、又脆、又清亮——天天都唱山歌子。
巴酽的泥腥味,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味,春雨洗了秋雨又洗,夏雨刷了冬雨又刷,一年又一年,总也洗刷不掉。
土得掉渣的词,就像是从树木孔里蹦出来的,从禾穗子尾巴上掉下来的,从鸡呀鸭呀猪呀狗呀的打闹里,拱出来的。
听得树痴了,花呆了,那些倔脾气的石头,也三分痒痒七分酥了。
白叶溪村,名声响亮的是白茶树。名声更响亮的,是山歌子歌仙玉婆婆。
唱得头发都白了,还在唱;唱得嘴巴都瘪了,还在唱;唱得腿脚杆子走路都簸簸颤了,还在唱。
县城里来的录音机录了三天三夜。问:还有吗?
玉婆婆扯开嗓门儿——
“老婆子起调才开锣,山歌子十万八千箩……”
老 血
手掌上,一团一团的茧疤,长成了生铁模样。
夜深人静的时候,两只手掌合在一起,摩擦几下,会发出嗞嗞嗞的响声。
大半辈子了,他一直与石头打交道,硬碰硬。人慢慢老了,头发白了,牙齿一颗接着一颗掉了,眼看着半截身子都入土了。
但他,怎么也舍不得丢下那一件件铁器。
他觉得,为死者铭文纪事,是上辈子修来的最大的福分。
村东头的月爹归西后,孝家要刻一块碑。找上门来,他二话没说就应允了。
触摸着石面苍苍,他的一双手,一下子就生出了酸楚而又柔软的心情。
——来吧,把后辈对先人的孝道,镂刻得深些,再深些。
当当当当,锤子在敲,像敲打着自己的过往人生;嚓嚓嚓嚓,凿子在走,錾出来一串又一串火花,金晃晃地夺目。
然而,老眼昏花的他,已有点力不从心了。
想把字刻得方方正正些,要把碑上的饰花雕得圆圆满满些,但心中的意念,怎么也走不到石头的深处。
他一恍惚,一走神,手一抖,那一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无牙无齿的锤头,竟砰地一口,咬着了另一只手的手背。
老血,黑蚯蚓似的,慢慢爬了出来,然后滴下去,滴下去。
给身子下的石碑,注进几缕苍凉,几丝慨叹……
木 马
眼窝里再也流不出眼泪,娘失明了,睡了看不到天日,醒了,也看不到天日。
青丝老了,变成白发。
日子老了,变成木马。
娘每天骑着木马,摸着黑打草鞋。打儿子砍柴时穿过的草鞋,打儿子赶山时穿过的草鞋,打儿子修路时穿过的草鞋。
用金黄色的稻草,用从未失明的心,编织思念。
儿子去往前方杀敌,几十年过去了,还不见回来。
——人不回来,魂要回来呀!
娘在心里说。
还认得路吗?认得黄旌山吗?只要穿上草鞋,踩着山路上从前那些重重叠叠的草鞋印,就能找到家门口了。
木马有嘴,总在喊着。
木马有耳,总在听着。
木马有腿,总在走着。
这一匹木马呀,娘一直骑着。
金灿灿的草鞋黄澄澄的草鞋,娘一直打着。
儿子啊,知道吗?每一双草鞋,都是木马的蹄印,都是娘在路上,走向你的脚印……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21日 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