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定位与发展方向

演讲人：彭青龙 演讲地点：上海交通大学 演讲时间：2025年9月

　　彭青龙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教育部国家重大人才工程特聘教授，《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主编，上海交通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外语学科第七、八届评议组成员，教育部高等学校英语专业教学指导分委会委员、理工院校组组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会会长，担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主要研究澳大利亚文学、比较文学、英语教育教学、科技人文和区域国别研究等。

　　自2022年获批成为一级交叉学科以来，区域国别学在国家相关部门和高校的推动下，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除教育部批准设立的450多个区域国别研究备案中心和19所教育部直属双一流高校自设博士点之外，2024年有21所高校申报区域国别学一级学科博士点，8所获批。31所高校申请一级学科硕士点，全部获批。

　　学科建设蓬勃发展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仍存在学科发展定位不清、方向不明等问题。有的虽成立了区域国别研究院（或中心），但缺乏特色；有的旨在培养跨学科人才，但培养方案中的课程设置基本上是单一学科课程；有的在招生简章里写明国内外协同培养人才，但缺乏海外基地，学生无法到对象国进行田野调查。这些情况其实也是新增学科普遍会遇到的问题。事实上，区域国别学既是服务国家战略之学和服务大国外交之学，也是服务文明互鉴之学和服务全球治理之学，更是服务政产学研媒的大学之学，而落实这些任务的关键在于教师能力的提升。本人借助今天的论坛，谈一点个人的想法，求教于大家。

　　区域国别学的学科内涵与价值

　　区域国别学是对对象国或者区域的人文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进行研究的交叉学科，从理论上来说，研究对象可以覆盖全球、全学科和全领域，是目前国内研究内容最广、容量最大、交叉性最强的学科之一，可以授予经济学、法律、文学和历史四大学科门类的本科和研究生学位。区域国别学以国家战略为指引，以现实问题或者未来问题为导向，通过对某一国家、某一区域的政治、经济、军事、历史、文化、教育等领域进行深入而细致的专项或综合研究，为国家提供咨政报告和调研报告，致力于服务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和促进中外文化交流。

　　区域国别研究既可以依据地理空间而展开，如英国研究、欧盟研究等；也可以依据领域而确定，如美国民族问题研究、日本党派政治研究等。研究内容既可以是专题研究，如澳大利亚铁矿贸易研究；也可以是综合研究，如共建“一带一路”国家宗教研究、印太战略研究、全球南方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鉴研究等。研究内容丰富多样，同时提倡特色发展。区域国别学在借助人文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的同时，注重田野调查，强调第一手信息在了解对象国或者区域社情民意中的重要作用。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开展数据驱动的区域国别研究也是值得关注的路径和方法。

观众在南京博物院准备参观“观天下·坤舆万国全图”VR大空间沉浸展。新华社发

　　区域国别学承担着学科建设、人才培养、学术研究、咨政建言和国际传播“五位一体”的任务。其中，学科建设是龙头，人才培养是根本，学术研究是基础，咨政建言是职责，国际传播是目的。区域国别学的学科建设在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方面与其他学科有很多共性，同样面临着培养更多具有全球视野和家国情怀的国际化人才以及构建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任务；而在咨政建言和国际传播方面，区域国别学则要发挥其独特的作用。这是在中国参与全球治理和走向世界舞台中央的关键时刻，区域国别学要承担的重要使命，既要依据国家战略需要和时代需求，提供具有针对性、可操作性和前瞻性的咨政报告和调研报告；又要及时、客观、全面地传播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营造更好的国际环境。

　　区域国别学与国家战略

　　国家战略是全面维护国家利益的集中体现，通常指“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和外交等领域全局、高层次、长远重大问题的筹划与指导”。安全战略和发展战略是国家战略的核心和基石，在国家战略多维体系中发挥着关键作用。由于我们生活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因此国家战略往往包括国内和国际两个部分，其中国际战略是国内战略的延伸。国家战略的内涵是建立在国家安全战略和国家发展战略基础上的生死之道和存亡之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抑或是“胜于无形，善战者先胜而后战”是其核心要义。国家战略关注大国之间、大国与特殊国家之间博弈的地缘基础维度，涵括纵深和横切的大历史维度，以及具有文化传统和文化创新的战略文化维度。中国是一个古老大国，5000多年灿烂的历史赋予其深厚的战略文化传统和应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战略文化创新能力，因此在当今世界变乱交织的地缘政治博弈的关键阶段，往往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战略文化自信和战略定力。

　　我国的战略体系在发展过程中日臻完善。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十分重视五年规划和中长期发展规划的制定，形成了与我国国际地位和历史方位相适应的国家战略体系。除了经济发展战略、科技创新战略、生态文明战略和对外开放战略等主要战略外，还制定了次级的专项战略。例如，“区域一体化发展”“绿色产业发展”等。国家提出七大战略，即科教兴国战略、人才强国战略、创新驱动发展战略、乡村振兴战略、区域协调发展战略、可持续发展战略和军民融合发展战略，标志着中国发展进入了新的历史时期，战略体系更加成熟与完善。

　　区域国别研究主要从硬实力和软实力两个方面研究服务国家战略。国家的硬实力主要体现在经济、科技和军事等领域。对对象国或者区域的经济结构、关键产业、贸易投资、科技政策和头部科创公司等进行长期、系统的跟踪研究，并提供高质量的调研报告和咨政报告，就是服务国家战略的具体表现。例如，在美国挑起的关税战期间高端芯片出口中国受到限制之际，欧盟国家不少头部科技公司似乎也有跟随、策应意向，若长期对欧洲高科技产业进行系统性研究，就能在此刻提供科学有效的对策建议。在软实力方面，区域国别研究同样可以有所作为。例如，对对象国和区域的国情民意和接受外来文化的习惯进行充分的调查和研究，分析并找到中国文化在特定国家和区域传播的对策乃至优化方案，从而增强国际传播效能。国家战略涉及面很广，服务国家战略的内容和形式、渠道和方法也应该各种各样。

国家图书馆一隅。新华社发

　　区域国别学与大国外交

　　中国特色大国外交是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的重要力量。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中国始终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旗帜，坚持以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为宗旨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坚持以公平正义为理念引领全球治理体系改革。中国提出四大全球倡议和“一带一路”倡议，为世界和平与发展注入了活力和动力，推动了国际秩序向更加合理和多极的方向发展。当前，如何在复杂多变的国际局势中继续推进中国特色大国外交，如何使包括区域国别学在内的哲学社会科学更好地服务于中国特色大国外交显得十分紧要。

　　区域国别学服务大国外交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为中国特色大国外交提供理论体系。新中国成立70多年以来，中国一直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在国际上尤其是全球南方国家中赢得了广泛赞誉。2014年中国提出中国特色大国外交，并全面论述了其理论框架。随着世界百年变局的加速演进，需要我们从国内国际两个大局出发，以习近平外交思想为指导，结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同时借鉴世界各国先进的外交理论成果，审时度势，提出并系统论述中国从世界大国向世界强国迈进的外交思想理论体系。

　　二是为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的战略顶层设计和实践路径规划提供助力。近年来，中国科技实力的进步有目共睹，新兴国家或全球南方国家在国际事务中的话语权正在增加。为适应这一新的世界变化，从事区域国别学研究的学者应积极发挥自身主动性，并汇集全国智慧协同作战，为中国特色大国外交形成新的顶层设计提供助力，从而推动国际秩序的重塑和重构，以及多边主义的向前发展。

　　三是为中国特色大国外交培养区域国别研究人才。中国已与世界上180多个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也是全球150多个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大量的外交事务、密切的经贸往来和在国际舞台上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急需更多人才加盟外交事业，特别是需要熟悉国际规则，能够参与国家治理、区域治理和全球治理的区域国别研究人才，即涉外法治人才、涉外经贸人才、国际组织人才和国际传播人才等。尽管培养这些人才的理念和模式不尽相同，但这些人才应具有区域国别研究素养、专业研究特长以及跨文化沟通能力。作为新设立的一级交叉学科，为国家培养服务大国外交的人才更是责无旁贷。

船舶停靠在宁波舟山港梅山港区装卸货物。新华社发

　　区域国别学与文明互鉴

　　一部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文明互学互鉴史。人类经历了原始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等历史阶段，由于生产力发展水平不同，因而形成了特征各不相同的文化和文明，这就为各种文化和文明之间的对话、交流和互鉴创造了基础条件。到了近代，由于人类的迁徙和技术的进步，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借鉴的事例更是比比皆是。美国学者刘易斯·芒福德曾提出：“在人类历史上，现代机器文明绝不是突然出现的，只有把它置于长期、多元的历史背景中才能让人理解，那种认为只需要不多的几个发明家就能够让18世纪的英国机器轰鸣的想法显然是太拙劣了，连小孩子都骗不了。”

　　然而，某些西方学者凭借海外拓殖和工业革命的成功大肆宣扬“西方文明优越论”。工业革命之后，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得到了快速发展，发达的技术文明帮助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使其在世界文明格局中占据了领先地位，目空一切充满自负的话语随即伴随“西方文明优越论”出现，当今西方社会的诸多问题均与此相关。历史上西方殖民者给亚非拉地区带来的系统性伤害是有目共睹的，但要想深入揭示其把野蛮的殖民统治描绘成“传播文明”善意之举的种种行为，需要哲学社会科学特别是区域国别研究去努力还原历史真相，为建构新的文明话语创造条件。

　　具体来说，要在四个方面将文明互学互鉴落在实处：一是坚持世界文明多样性是历史和现实世界反映的观点，维护世界文明多样性是文明互鉴的前提和基础；二是倡导文明是平等和包容的，文明的发达程度存在差异，但应该相互借鉴和取长补短；三是提倡文明的继承与发展在于创新，其生命力和可持续发展取决于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四是文明互鉴的目标既要服务于文明自身的强健，也要助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总而言之，借鉴世界文明之光，再现中华文明辉煌是区域国别学服务文明互鉴之学的核心要义。

　　区域国别学与全球治理

　　全球治理是国际社会为解决全球问题而形成的治理规则、体制、机制及实践路径。由于人类社会正在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因此，解决关乎全球人类福祉的问题，需要大家共同制定和遵守体现公平正义的规则，明确解决问题的主体及职责，并通过行之有效的组织和方法，达到圆满解决问题的目的。

　　当然，伴随着全球性问题的增加，治理赤字增多也是不争的事实，诸如气候变化所引起的环境治理和生态治理问题、人工智能技术进步带来的网络安全治理和数字技术鸿沟问题、外太空和深海资源的开发利用及安全问题等都困扰着人类社会。尽管每个国家和地区在面对全球治理问题方面感受不同，受影响程度各异，但经济全球化已让各个国家与这些问题深度捆绑在一起。

　　全球治理既是区域国别学的研究对象，也是其服务对象，关键在于能够提出解决全球治理问题的中国方案。2025年9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上海合作组织+”会议上提出“全球治理倡议”，立刻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和广泛赞誉。这是中国继“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全球文明倡议”之后提出的第四个全球倡议。这四个倡议不仅体现了中国作为负责任大国的担当，也为国际社会解决全球问题提供了中国智慧。在中国外交部发布的“全球治理倡议概念文件”中，无论是对现行国际机制中存在的“全球南方代表性严重不足、权威性遭到侵蚀和有效性亟待提升”三大短板的概括和总结，还是“坚持主权平等、坚持国际法治、坚持多边主义、坚持以人为本、坚持力求实效”五个建议的提出和对“下步行动”愿景的描绘，无不彰显出中国对全球治理体系问题的深刻洞察和独到见解，并提出了具有科学性、合理性和针对性的理念和举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大全球倡议是中国对全球治理的独特贡献，为处于十字路口的世界指引了方向，注入了新的正能量。

　　需要指出的是，全球治理体系的完善，需要国际社会持之以恒的努力方能实现。在国际局势变乱交织，旧的国际秩序尚未退出历史舞台，新的国际秩序尚未完全建立的时代，由于各国所处的历史发展阶段不同，生产力也存在差异，因此，对于涉及全球治理问题的认知和利益诉求也不一样，这就必然导致在全球治理问题上的分歧，甚至拖延问题的解决。例如，对于气候变化所引起的环境问题和生态问题，世界各国的态度各不相同。有的国家采取了“退群”行为，而中国坚持新能源开发和利用的政策不动摇。2025年9月24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上宣布中国新一轮国家自主贡献目标，极大地提振了全球气候治理的信心，也再次向世界表明，中国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以实际行动引领着全球气候治理事业。区域国别学对全球治理中的诸多问题进行研究，也正是服务全球治理的具体表现，具体到各国气候治理这一领域来说，不仅要研究世界各国气候治理方案，借鉴先进做法，而且要把中国理念、中国方案更多地面向国际传播，这正是区域国别学服务全球治理的内涵之一。

　　区域国别学与政产学研媒五位一体学科建设

　　区域国别学诞生于中国倡导发展新文科之际。新文科是2021年教育部全面推动高等教育改革一揽子计划的一部分，即在传统人文社会科学的基础上，借助科学技术的力量，发展基于文理交叉研究且能解决现实问题的新文科，并通过新文科研究与实践项目，探索高等教育创新发展的新路径。近年来，随着部分领域的工作被人工智能技术替代，加之理工农医专业的招生规模持续扩大、文科专业的招生规模相对缩减，导致“文科无用”观点的出现。这种观点是短视和有害的，但也提醒我们，新文科建设必须研究真问题、解决真问题，尤其是帮助国家解决发展过程中的急难愁盼问题。研究真问题和解决真问题是包括区域国别学在内的所有学科应该坚持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当前，如何解决适应全人发展、社会经济发展和国家民族强盛所需高端人才的短缺问题及产学研一体化无法落地的问题，正是我们面对的“真问题”。正如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郑永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言：“对于新文科，一定要思考怎么跟社会经济，跟技术的发展结合起来。”

　　区域国别学跟社会经济和技术结合起来，就要开展基于现实问题的政产学研媒五位一体的学科建设。这里的“学研”指的是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也是任何学科都必须建设的基本内容。“政产媒”指的是政府、产业和国际传播，是区域国别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独特性。区域国别学必须为政府相关部门和企业提供咨政报告、调研报告等智库产品，并借助对对象国和区域国情民意的了解，有效传播中华文化和中国方案。作为新设立的交叉学科，区域国别学从一开始就应该树立全面服务国家战略的理念，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贡献智慧。

　　具体到人才培养方面，我认为要注重“六通人才”的培养，即“语言通”“国别通”“区域通”“领域通”“行业通”和“技术通”。“语言通”是基础，过去曾经特别重视的“外语通”应该让位于“外国通”人才培养，而被忽视的“行业通”和“技术通”因其关乎学生的就业去向和核心竞争力，应该成为人才培养的重要标准之一。在科学研究和咨政建言方面，要强调对现实问题甚至未来问题的调查与研究，而非经院式和象牙塔式的学术研究。事实上，学术研究和咨政建言并不矛盾，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深厚的学术积累，就不可能写出高质量的咨政报告和调研报告。在国际形势十分复杂的背景下，政府相关部门和企业急需高水平的决策咨政报告以及企业出海的调研报告，而这些正是区域国别学大有可为的地方，也是学科价值增值之处。

　　这里我要强调一点：区域国别学学科建设关键在教师。提升教师专业素养是一个系统性工程，既要发挥个体主观能动性和院系激励措施机制的作用，也要依靠学术共同体的交流合作和评价、评估标准的引领，才能真正促进教师区域国别教研能力以及咨政能力的全面提升。区域国别学是国家需要的新增交叉学科，历史与实践已经证明，任何个人的发展，与国家需要结合得越紧密，其价值就会越大。同理，区域国别学建设只有跟国家战略紧密结合起来，才能真正实现学科增值和教育教学增值。

　　总之，我们要树立文化自信、学科自信和专业自信。区域国别研究是服务国家的重要学科方向。愿我们都能在文科转型发展之际，找到自己学术人生的新坐标。教育报国、学术报国、咨政建言报国，永远在路上。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6日 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