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记者 王艺钊 吕慎 朱斌 光明日报通讯员 梁绍楠

　　88年前，平津沦陷，华北危急，为了保存教育的火种，国立西安临时大学（后更名为“西北联合大学”）在抗日烽火中成立了。

　　“西北联大的历史，是一部‘扎根’史。它让中国高等教育在西北完成了一次战略性奠基。这笔宝贵财富，对于今天发展中西部高等教育，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12月6日，在天津大学举办的第十四届西北联大与中国高等教育发展论坛上，西北联大与大学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北大学教授姚远对记者说。

　　抗战期间，西北联大所体现出的兴学强国、扎根西北的特质，是中国高等教育一份独特而宝贵的遗产，其“立足大地办大学”的实践，也为当代高等教育提供了深刻的启示。

北洋工学院（今天津大学）西迁路上。资料照片

　　浴火西迁

　　——关乎教育存续的战略转移

　　“当年我们的老校长史绍熙接到赴西安的通知，只打了一个包袱就立即出发。穿越敌占区，几次被扣押，历经千难万险……”天津大学教授王杰向记者讲述了这样一则故事。

　　七七事变后，平津沦陷。日军矛头直指文教机构，摧残蓄谋已久。北平大学“家具图书仪器，多被盗劫”；北洋工学院（今天津大学）被占为兵营，珍贵标本遭劫。空前劫难中，“损失之重，实难估计”。

　　1937年9月10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今北京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等迁至陕西西安，组成国立西安临时大学。这绝非普通迁校。学子们穿越封锁、绕道千里，怀抱书本奔向西北。他们肩扛的，是一个民族求存文脉的渴望。

　　“我们在档案馆看到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别动队方面要求监视120余人的名单，他们多是‘一二·九’运动后到来的‘民先队’队员。”姚远介绍道，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这一党的外围组织，在联大师生中扎根活动。日后成为我党情报战线“后三杰”之一的申健（原名申振民），其革命生涯正是由此起步。

　　这段历史，如今转化为铸魂育人的生动教材。日前，在天津“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纪念馆前，天津大学“太雷班”党支部书记姚毅强向同学们分享“重走西迁路”的见闻：在陕西城固，当地老人指着山路说，当年西北联大师生就是背负仪器翻越这道山岭。“‘弦歌不辍’从此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成语，而是前辈们用双脚丈量出的精神刻度。”姚毅强感慨。

　　河南理工大学则将其抗战办学史与西北联大“教育救国”的精神脉络紧密联结，打造特色校史馆。河南理工大学党委书记刘永涛讲道：“让师生在可感可知的载体中，理解大学发展与国家命运的同频共振，这是最生动也是最有力量的思政课。”

北洋工学院（今天津大学）西迁路上。资料照片

　　扎根西部

　　——把学问做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西迁，不只是求生，更是新生。

　　“西北是中国的‘文化之海’……谁都愿意看一看母亲衰老而慈祥的面孔。”这是抗战时期西北联大学生抵达西安时所写的文字，它道出了西北联大师生对这片土地深沉的情感认同。

　　在西北联大成立近一年时，各学院向西北各地分散：医学院赴平凉，农学院往武功，工学院至宝鸡，大学本部定西安，而师范学院则奉命继续西进，将兰州作为永久校址。这地理的分散，也是将高等教育深植于边疆的行动。

　　1938年3月，西安临时大学组建不久，便派校务委员会常委、原北洋工学院院长李书田等教授远赴甘、青两省考察，旨在“相度地宜、衡量人事，并探察天然资源”。此后，西北联大多次组织相关考察，黄文弼等多名学者进行了横跨陕、甘、宁、青、新等省份的壮阔远征。

　　基于深厚的田野积累，1944年秋，西北联大创设边政学系便水到渠成。其办学宗旨是“步武马伏波（马援），效法班定远（班超）”，将马援、班超等所代表的民族精神融入大学精神。边政学系培养懂语言、通文化、能扎根的现代治边之才，设立了维文、藏文、蒙文组。

　　边政学系每年暑期都会组织四年级学生奔赴边疆调查、见习，学生与各族群众同吃同住，完成从书本到实践的跨越。副教授杨兆钧率团对撒拉族语言及维吾尔族文化、风俗进行为期两个月的重点调研，收获颇丰。

　　从黄文弼四探新疆、以现代考古学揭示西域历史，到医学院师生扎根陕南防治时疫、开创西北高等医学教育先河，高等教育开始融入西北的土地中。

　　当西迁高校面临回归时，他们提出“复员不是复原”，新设于西部的43所高校中，34所永久性地扎根在西部。

　　“把学问做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这一传统，在其血脉相连的高校中代代相承。天津大学教授张金利援疆二十年的事迹，便是这一精神在当代的生动写照。

　　张金利在石河子大学的援建之路，始终紧扣国家与边疆所需。他牵头组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首个教育部创新团队，相关研究为履行国际汞公约提供了关键技术支撑。他推动石河子大学化学工程与技术学科跻身国家“双一流”建设行列，并成功获批一级学科博士点，他带领的教师团队还获评教育部“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

　　张金利将智慧与汗水深深浇灌在西北边疆的教育科研沃土上。他的故事，与80年前西北联大先贤们“扎根西北、开发西北”的壮举一脉相承，诠释着中国知识分子心怀“国之大者”、以所学服务国家需求的永恒初心与使命担当。

　　作为国立西康技艺专科学校的后续学校，西昌学院承续了西北联大时期服务民族地区的办学基因，该校农业科学学院副院长李佩华，三十年如一日扎根凉山，收集并保存了4000余份珍贵马铃薯种质资源，培育出富含花青素的“西芋7号”等新品种，仅在普格县就助力农户增收数千万元。西昌学院党委书记朱占元表示：“培养扎根民族地区急需的人才，西北联大这种实践育人精神，我们要传承下去。”

　　天津大学星火实践队扎根四川宜宾珙县支教，他们用当地山间的珙桐花、田野的岩石激发山区同学们的学习兴趣。“以珙县为教材”，蜡染承载美育课程，珙桐花化作自然教具，煤矿成为地质标本。这样的“在地化”课程累计为3000余名乡村学子点亮知识的灯盏。

　　西北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王全进介绍了一组数字：自2008年以来，该校已累计派出32批、8299名学生赴新疆阿克苏支教。“扎根西部”从来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代代相传的躬身实践。

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影壁墙。资料照片

　　大树参天

　　——强国基因在新时代的传承

　　抗战前我国大学多集中于沿海沿江“点线”，西北联大及其分立，标志着中国第一次在西北“面”上布局高等教育。

　　然而，从纸面蓝图到落地生根，其间是难以想象的艰辛。天津大学教授王杰向记者讲述了名为“七星灯火”的传奇故事。

　　当年，西北联大校本部设于城固古路坝天主教堂，新生则安置在数里外的七星寺。两处隔山相望，师生每日上课需反复上下山塬。更为艰难的是，有汽灯照明的教室很少，为应对师资与校舍的极度匮乏，学校不得不将学生分为早晚两班，交替学习。

　　西北联大学生、后来同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师昌绪与高景德，当时是上下铺，竟有半年“互不相识”。只因一人闻鸡起舞“开早车”，一人挑灯夜战“开夜车”，作息日月交替，从未在室内相逢。

　　“七星灯火”下，一代学人淬炼出的“兴学强国”信念无比坚定。

　　如今，在天津大学北洋园校区图书馆，一间名为“七星灯火”的主题书房成为学子们通宵自习和晨读的好去处，这里铭刻着那段提灯夜行、分班苦读的峥嵘岁月。

　　承自西北工学院的西北工业大学，“为国铸剑”的精神基因融入了师生血脉，在航空航天领域屡屡承担重大使命；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扎根旱区，面向国家粮食安全与生态安全，培育出主导黄淮麦区的良种；西北大学在中亚的考古与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成果，为“一带一路”倡议增添了文化价值。

　　面对甘肃省宕昌县农村饮用水水质达标率低的困境，天津大学跨学科团队研发出适配高寒山区、运行成本低的“振兴号”模块化净水装备，不仅将示范点水质达标率提升至100%，更让村民日均取水时间缩短超过两小时。

　　“以前水浑，得澄清半天；现在水龙头一拧，清亮亮的水直接就能做饭。”村民们拉住天津大学老师的手，用朴实的话语表达着谢意。

　　12月10日，“净水归源，科技治水——天津大学助力甘肃省宕昌县农村饮水安全治理案例”入选第六届“全球减贫案例征集活动”最佳案例，由联合国粮农组织等机构向全球推广。

　　天津大学党委书记杨贤金介绍说，天津大学积极投身新工科建设，构建以交叉融合为核心的创新人才培养体系‌，与西北联大当年打破学科壁垒、培养实用人才的探索一脉相承。同时，学校深化产教融合，创新校企合作与成果转化机制，这正是对西北联大“学以致用”办学传统的当代诠释。

国立西北工学院旧址。资料照片

　　中华气派

　　——走出中国特色的办学之路

　　从古路坝的“七星灯火”到今天的科技减贫，西北联大留下的，不仅是几所顶尖学府和一项项成果，更是一条自主发展的中国大学之路。

　　“西北联大制定了一些具有自己特色的教育制度和课程。比如在知识传承的基础之上，推出了军事、政治、救护等课程，军训课程持续两个学年，还特别注重培养专门的技术人员以应对抗战的需要。同时，以学生为主体成立了宣传队、救护队、慰劳队等一系列的学生组织，宣传抗日。”天津大学党委常务副书记雷鸣介绍道。

　　“西北联大的组成院校，建校之初大多是外国模式的‘模仿者’。”天津大学大学文化与校史研究所所长张世轶分析说，“北洋工学院以美国哈佛大学为蓝本，北平大学仿效法国‘大学区制’，北平师范大学深受日本教育体系影响。九一八和七七事变的炮声响起，高校西迁后，我们走上了独立自主、具有中国特色的办学道路。”

　　“从模仿移植到根据本国实际需要自主设计学科专业、培养人才，标志着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独立自主意识的真正觉醒。”姚远认为，西北联大“公诚勤朴”的校训，以及其师生在西北大地的实践，无不体现着这种面向本土、服务国家的崭新学术风气。

　　“西北办学实践在解决教育存续的前提下，转而以‘解决中国实际问题’为核心宗旨，将工程教育与国家抗战、区域发展深度绑定，构建了兼具时代性与实践性的自主培养模式，对中国工程教育的发展与国家建设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张世轶认为。

　　中国矿业大学（北京）副校长谭凯表示，抗战时期，西北联大师生在极度艰苦的条件下，依然坚持教学与科研，培养了一大批国家急需的科学技术人才。中国矿业大学（北京）“开发矿业、开采光明、建设祖国、造福人类”的初心使命，与西北联大“扎根西部、报国奉献”的精神本质上是相通的。学校将进一步把西北联大的爱国情怀、奋斗精神融入校史教育和大思政建设，引导学生树立能源报国、科技强国的志向。

　　回首往昔，西北联大启示着中国高等教育的独立自主之路，对今日探索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之路，意义深远。

　　西北联大走出了一条扎根中国大地、服务国需民生的大学之路。把学问做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这份“立足大地”的精神遗产，正是今天我们建设教育强国不可或缺的力量源泉。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16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