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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宝盆(报告文学)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19-06-11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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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壮丽70年 奋斗新时代——基层蹲点调研 

  光明日报记者 王瑟

  春天对新疆阿勒泰地区富蕴县可可托海镇来说,来得十分迟晚。临近“五一”,这里的山头还是白雪一片。额尔齐斯河畔的树林里,看不到一片树叶萌发,倒是缓缓的山坡上,远远望去,有了一丝绿意。

  可可托海,一个叫海却没有海的地方,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深入看看”的地方——

  1950年,在这个小山沟里,诞生了新中国第一个中外合营公司。

  1964年,中国偿还了全部外债,可可托海作出巨大贡献。

  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所使用的铍来自可可托海。

  1967年,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所使用的锂来自可可托海。

  1970年,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升空,所使用的铯也来自可可托海。

  可可托海的地下发现了86种矿物,是中国最大的稀有金属矿藏地。当年为中国的建设事业作出卓越贡献,主动担当孕育出的“吃苦耐劳、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为国争光”的可可托海精神,是红色基因在新疆大地的生动写照。

  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指引下,可可托海人砥砺奋进,再写新篇。如今,这里已是国家5A级景区、世界地质公园、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一个著名的旅游胜地。

  60岁的巴合提别克是土生土长的可可托海人,他用20多年时间收集了上千件和可可托海相关的老物件。今年1月,他作出一个决定:将收藏的所有老物件都捐给矿区陈列馆。

  他深有感触地说:“可可托海的历史越挖掘越震撼。这段历史赋予了可可托海独一无二的人文记忆,三号矿脉出产的不只是矿产品,还是个聚宝盆。它更是各族人民生死与共、用汗水和鲜血筑起的中国脊梁,是中国人精神上的聚宝盆。”

  这个深藏在额尔齐斯河上游深山中的小镇,当年因矿有镇,因矿成为一段深埋在人们记忆中,永远不可能被忘却的历史

  走在可可托海镇大街上,安静如水,耳边听到的只有哗哗的额尔齐斯河水声。往日开矿的爆破声、运矿车的来往声,早就成为老辈人心中的记忆。

  4月18日,可可托海旅游景区今年第一天开门营业。天气寒冷无比,没有秋日的色彩缤纷,四周光秃秃的,却来了1000多位国内外游客。在可可托海地质陈列馆里为游人讲解的付静说:“他们都是来这里听当年那段悲壮又鼓舞人心的故事的。作为一名矿三代,每次讲解都仿佛在讲自己父亲的故事,激动,更感动。”

  今年83岁的买迪·纳斯依是新中国第一代哈萨克族产业工人。他的照片就挂在陈列馆最后那排英模人物墙上。当我们见到老人时,老人胸前挂满了奖章,住在装修一新的房子里。说起当年的事,老人仿佛年轻了许多。

  为了偿还外债,可可托海矿务局召开誓师大会,200名青壮年和先进工作者组成采矿营,身背牛皮口袋,手拿镐头和铁锹奔赴采矿点。为保障任务顺利完成,局党委规定:“矿山工人每天6个馒头,车间工人每天4个馒头,机关干部每天4碗糊糊。”

  这是无声的命令,更是人格的感召,短短一句话激励着几千干部职工铆足劲儿忘我工作。尽管入冬后的可可托海气温降至零下40多摄氏度,尽管那一年全中国人都处在饥饿状态之中,但大家只有一个目标:尽快完成偿还外债的艰巨任务,做一个挺直腰杆的中国人。

  饿着肚子勒紧裤腰带,大家用肩膀扛马车拉,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站在飞扬的粉尘中,用青春和健康作为代价,用采出的矿石偿还外债。

  “我当时是爆破队队长,在二号矿,每天都要冒着生命危险放炮挖矿。有一次我和一位工友点燃导火索后发现,有几个炮眼的导火索被水打湿了。万分紧急时,我们重新补点了导火索,但留给我们撤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声声炮响后,工友的一只眼睛被炸瞎,我全身多处骨折,在医院躺了半年多。”

  买迪·纳斯依老人平静地说着,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后悔和悲伤。“那时人们都铆足了劲,就想着把中国人自己的脊梁早日挺起来。”

  地质陈列馆里,一幅照片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照片中央是一位身穿呢子大衣,头戴貂皮帽的人。他叫安桂槐,当时矿务局的局长。再看他身边众多的矿工们,一个个身上都是破旧的工装,反差极大,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付静说:“这张照片最有故事。当时,安局长要去北京开会,但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得知消息的工人们凑钱给他置办了帽子和大衣,让他去北京,见毛主席。回到矿上后,他连家门都没进,就直接来到工人们身边,传达大会的精神。这张照片就是这样拍的。安局长的家人说,这件衣服安局长一生只穿过7次,现在衣服和帽子还保存在家里。”

  前往可可托海镇时,车辆要路过一个湖——伊雷木湖。在这个湖畔的大山深处,藏着一座在地下136米花岗岩深处的水电站。轰隆隆的发电机声,至今仍在响着。这座开建于1956年的水电站,因为施工难度极大,整整用了20年时间才建成,成为中国垂直最深、设计最全、施工难度最大的水电站。

  为了这座水电站的建设,国家抽调了国内众多高校和科研单位的骨干,在机械极度匮乏,生产条件极度艰苦的条件下,在花岗岩山体上筑起一座坝,打穿一条洞,挖空一座山,靠人力搬运了8000多万立方米岩石,10万多吨水泥钢材、炸药等物资,数千名建设者为此献出了青春,50多名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大山里。

  如今,这些烈士们的碑前,青草茵茵,人们永远铭记着他们的贡献与付出。

  来可可托海镇,游客最爱看的就是三号矿脉。站在这个被誉为“英雄矿”“功勋矿”的矿脉前,垂直350米,南北长达150米的巨大矿坑呈现在人们眼前。这个早已被世界地质学界放在教科书里的矿脉,因为其中富含铍、锂、钽铌等86种稀有金属,成为全世界地质和矿产学者的向往,被亲切地称作“中华聚宝盆”。

  曾在这里工作了10年,筑就了自己辉煌成就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孙传尧深情地说:“当年为了中国的振兴,中国最优秀的一批科技人员在国家特别困难的时期,创造性地解决了多项技术难题,体现了知识分子想国家之所想,急国家之所急,忧国家之所忧的深厚家国情怀。正是靠着这种情怀,可可托海精神才成为一代代人的精神支柱,成为当下我们‘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最生动的写照。”

  进入21世纪,可可托海矿因为种种原因封存了,矿工们开始转型迎接新生活。那段留在所有人记忆中的艰苦奋斗历史,那段为祖国勇于担当的历史,成为大家开始第二次创业最好的动力

  刘世林很忙,忙着开会,忙着出差,几次约见都没有见到。这位自称“矿二代”的中年人,自小就出生在可可托海,长在可可托海,最终又在这里工作,现在担任可可托海稀有公司副总经理。

  “1990年到可可托海稀有公司工作,没过几年,就遇到了可可托海转型。曾经的辉煌已经过去,前途一片迷茫,人心很散,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刘世林回忆道。

  稀有金属矿产没了竞争力。代表着当时国际和国内最先进的生产工艺和设备,都成了摆设。看着它们,工人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

  这可是新中国成立后开办的第一个中外合营企业,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多次在国际上首创新技术的地方,怎么说停产就停产了呢?

  工人们想不通,刘世林等干部们也想不通。

  2012年9月召开的全国资源型城市与独立工矿区可持续发展及棚户区改造工作座谈会上,在听取了可可托海情况介绍后,中央领导同志对可可托海的历史功绩给予了充分肯定,并指示各部委重视可可托海当前面临的困难和问题。

  2012年11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关于可可托海工矿区综合治理工作专题会议纪要指出,可可托海工矿区资源枯竭后,原有模式下的产业结构单一、基础设施薄弱、社会事业发展滞后等诸多问题逐渐显露出来,加快可可托海工矿区改造转型已迫在眉睫。

  2013年4月7日,国家发改委将可可托海工矿区综合治理列为国家独立工矿区一期5个改造试点之一。

  目标既定,方向也明,可可托海稀有公司3个矿业工厂关停,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安置这些为国家作出贡献的工人们。

  一天,刘世林刚走到办公楼前,就看见上百名工人聚集在一起,吵着闹着要上访。看着这些曾经的叔叔兄弟们,刘世林心里很难受,强忍着悲伤,站在大家面前说:请大家放心,安置不好你们,我也不回来,我带着你们走。

  工人们坐上了汽车,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前往即将被安置的公司实地考察。看着眼前火热的生产场景,这些为祖国贡献了青春的工人们坐不住了。但他们的心安静了,他们被火热的生产吸引住了,最终95%以上的工人被顺利安置就业。“那一刻,我感到特别欣慰,因为他们又将有新的工作岗位了,又可以用自己的双手为国家创造新的财富了,这就是我们的工人们。”说这句话时,刘世林的眼里涌出了泪花。

  八七六六选矿厂是国家1966年第87项工程,主要是把锂精矿品位选出来,否则无法冶炼成原料。因为流程问题,产品长期不合格。1968年东北工业学院、北京钢铁学院等多所学校的年轻毕业生来到这里,孙传尧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与工人们一起整改了大大小小100多项工艺,让选矿厂投入生产,还改进了工艺流程,把锂精矿品位提高了三分之一还多,这项工艺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成为当时国际最先进的选矿工艺技术。

  矿产不再开采,选矿厂把目光瞄准了当年报废的巨大的废品山上,怎么让这些曾经报废的矿产再次被利用呢?

  “我们还是靠科技,用科技来‘废物利用’。我们再次改进了技术,变高温为常温,彻底解决了这一难题,我们的选矿厂再次焕发了青春。这项技术至今仍是国内最先进的工艺技术,也成为我们转型后一大优势产业。当然,技术的改进,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工人必须转岗,因为工艺的提高,工人需求量少了。”刘世林说道。

  改革的过程是痛苦的,但改革是必须的。面对艰巨的改革任务,可可托海稀有公司在尽量保障职工合法权益的基础上,终于走完了艰难的路途,把主业聚焦在清洁能源、旅游发展和稀有矿产,让这座昔日靠稀有金属矿产起家的小镇,迈出了新步伐。

  如今的可可托海已是国家5A级景区、世界地质公园、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景区内的老厂房、老设备、老矿坑……成为发展旅游最好的红色历史遗存。三号矿脉当之无愧享有“地质矿产博物馆”“稀有金属王国”之称,过往的人文历史唤醒了可可托海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大坑,就是世界独有、人们向往的三号矿脉。它不仅为我们国家还清了外债,更让我们国家挺起了脊梁。”

  站在三号矿脉边为大家讲解的年轻人叫谭胜利,一个自称“矿三代”的小伙子。爷爷1952年来可可托海工作,他2011年部队复员回到可可托海,现在是可可托海国家矿山公园景区运营部经理。说起可可托海这些老矿区景点的故事,他声调高亢、情绪激动。“这全是我爷爷和爸爸的故事啊。”他一脸严肃地说。

  一步步走入三号矿脉,旋转式的道路将人们带到矿坑底部,哗哗的流水声充斥在耳边。谭胜利自豪地讲道:“可可托海最大的奇观,是露天开采的矿面低于额尔齐斯河的河床——渗水成为一大挑战。为了查明地下水的来龙去脉,技术人员反复试验,一共获得10万多个数据。安全、节约、有利于长期开采的深井排水方案最终被选中。他们还不断尝试改进钻眼爆破工艺,这也是一项领先全国的新技术。”

  最感人的故事出现在阿依果斯矿坑内。这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小矿洞,蕴藏了众多的故事:国家下达了100天必须完成8吨钽铌矿石的任务。可谁知道,当时可可托海有13个矿点,每个月只能产出500公斤的钽铌矿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困难可想而知。当时全矿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进矿洞就是16个小时,终于按时按量完成了任务。

  “为什么在那样艰苦的年代,人们能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唯一的答案就是责任和使命。可可托海拥有无数的无名英雄,他们可能就是你身边的朋友、亲人,是他们默默地付出,才使这种不可能成为可能。这就是我当年再回可可托海的动力,也是促使我留下来的动力。我永远敬重这些如我爷爷、爸爸一样的前辈,我也要做他们那样的一颗螺丝钉。”谭胜利的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拼命鼓掌。

  2014年5月,新疆发改委批复可可托海转型总体思路:恢复生态惠民生,完善基础促发展,产业搬迁谋转型。通过培育旅游支柱产业,优化城乡空间格局,恢复自然环境,建设边疆祥和之地,推进管理体制改革,促进可可托海工矿区实现产业、城乡、生态、民生、机制“五个转型”。

  “现在你们看到的可可托海,沿街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33栋旧楼、600多户企业职工住房都进行了美化和节能改造,有效改善了企业职工居住环境,人均居住面积由不足13平方米增加到25平方米。矿区学校第一次有了室内篮球场。我现在就在北疆明珠旅游公司工作,企业曾经拥有的众多采矿厂、选矿厂、采矿洞等都成为今天大家旅游参观的景点。今年,我们旅游公司将实现扭亏为盈,迈出我们转型后的第一大步。”谭胜利自豪地说。

  “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内百废待兴,外部压力巨大,红色政权需要强大的国防力量来维护独立与尊严。多民族建设者筚路蓝缕,开发矿山,自阿尔泰山腹地的中国‘寒极’地,稀有金属矿藏从可可托海三号矿脉源源不断地注入国防军工体系,成为铸造大国重器不可或缺的要素。今天我们仍然发扬这种精神,感受干事创业、苦干实干的务实态度;感受崇尚科学、敢为人先的创新精神,做好本职工作,为国担当,是我们永远走下去的永恒动力。”付静以这样一段话结束了讲解,令人印象深刻,发人深省。

  将目光投向中国西北边陲,聚焦雄鸡版图上翘的尾尖,在雄浑耸峙的阿尔泰山腹地,可可托海沉静无言。

  虽然地处边陲,但可可托海精神却让人感觉亲近。这种精神之所以能够穿越历史,至今仍有强大感染力,是因为它与时代的脉搏始终相互呼应。

  一个群体、一个民族必然拥有自己的集体记忆,正是这种集体记忆累积并构成社会成员的政治生态和价值取向。

  5月6日,可可托海高山滑雪场迎来了一场滑雪比赛。来自国内的多位冰雪运动员在雪道上飞驰滑行,奋力拼搏,勇争第一。不远处的额尔齐斯河水,一如既往地平静流淌着,流向遥远的远方。

  《光明日报》( 2019年06月11日 04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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