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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中锋(华中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副院长、湖北省散文学会会长)
1963年,24岁的华中师范学院青年教师王先霈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进修班学习。在课堂上,他对诗人、学者何其芳讲授的一个观点发生疑义,课后写了一篇七千多字的文章向何先生请教。何先生约王先霈到寓所讨论,谈了一个多小时,送他穿过院子走到宅门前,分手时说:“今天,我没有能够说服你,你也没有说服我。”前辈学者坦荡的胸怀、平等的意识和对自己信奉的理念的坚守,使年轻的王先霈很受震动。当时给进修班讲课的,不仅有何其芳先生,还有研究古代文学的范宁先生、研究美学的蔡仪先生、研究外国当代文艺理论的袁可嘉先生,有作家赵树理、周立波、梁斌,有文艺界领导林默涵、邵荃麟、张光年、陈荒煤、冯牧、侯金镜、袁水拍等,还有音乐界、美术界的名家。王先霈从这些老师那里接受的不仅是知识,更是学术品格的熏陶。在此后几十年里,他根植本土,勤奋耕耘,也跻身文艺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之列。
学人小传:王先霈,1939年出生于江西九江。文艺理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教授。1960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出版社总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顾问。撰有《文学心理学概论》《圆形批评论》等专著,《中国文学批评中的解码方式》《创造性思维中“有意义的空白”》《兴论新释》等论文,主编《文艺学系列教材》《文学批评术语辞典》《文学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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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霈毕业的中学是江西省九江市第二中学,1950年进校时还叫同文中学。同文中学图书馆藏书很多,王先霈从一位马姓管理员手里借阅过好多本“万有文库”,可那位管理员每次都不很情愿外借,据说那套文库是张治中将军赠送的。
到了高三,王先霈开始了大学梦。那正是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同学们热血沸腾,都想学工科,为祖国建设效力。王先霈很想报考地质专业或建筑专业,可高三上学期体检,医生说他“右上一肋间有条状阴影”,不能报考工科。随后,班主任找他谈话说,上级部门规定,“每个班要有一定比例同学报考师范专业,我觉得你适合读师范,希望你服从组织的意见”。这样,王先霈就把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填为了第一志愿。
华中师范学院前身之一的华中大学与同文中学有点同源性,都是基督教教会学校。同文中学有很多毕业生被举荐到华中大学深造,老师中也有不少华中大学的毕业生。就在王先霈准备到华中师范学院报到时,语文老师特地为他写了一封信,让他持信面谒这位语文老师的老师——钱基博先生。
1956年9月初,王先霈拖着一个铁皮箱子到达桂子山。华中师范学院非常重视本科教学,上基础课的全都是有经验、有学识的老教师。就在大学一年级,王先霈便爱上了中文专业。但从大学二年级开始,他被派到江夏纸坊的一个采石场打石头,后又被分到武钢跟工人一起干活。1958年,还是学生的他被安排参与教材编写,先后参加“中国当代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学”的编写。参与编写《古代文学史》,他负责撰写“庄子”一节,虽基调是批判,但批判也得先读原著。这一读,他便喜欢上了《庄子》。
《王先霈文集》(八卷本)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对王先霈而言,真正走出校园、与生动活泼的文学实际接触,始于1958年参加搜集民歌的活动。到了大学四年级,他被派到武汉钢铁公司写厂史,住在工棚里,与青年工人同吃同住。第一次见到大规模的现代化企业,他非常兴奋,经过两个多月的采访,写出了报告文学《江心水泵站的日日夜夜》,被收在《武钢建设史话》一书里。后来,他又到东西湖农场写场史,这也让他有所收获。
在大学里,老师们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不同的学术风格,这给王先霈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多种影响。1960年,大学毕业的他留校任教。1963年,正准备给学生讲“文学概论”时,他被领导通知参加考试,随即到中国人民大学读文学进修班。到进修班不久,他被临时借调到《文艺报》写作组写批判文章,以致他后来一再反思那两年的思想过程。这个进修班的学习方式与众不同,班上四十五六个同学,来自二十来个省市,三分之一是文联、作协、文化局、宣传部的业务干部,三分之二是大学青年教师。学习方式是设立多个专题,每个专题由老师先作启发报告,指定阅读文献,学习读书后分组讨论,老师再作几次报告,回答问题并进一步阐发。这使他能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思维方式了解当代文学的现状和过程,思路非常开阔。讲课的老师来自文艺界的各个方面,多样化的视角,给了他诸多鲜活的思想和难得的治学方法。
在进修班学习期间,他有机会跟张光年先生学习写作。张光年先生很注意作文技巧,每篇文章构思,都强调论述“角度”,觉得选取“角度”是否恰当,对文章成败关系很大。后来,冯牧先生也参与指导。冯牧先生讨厌冬烘八股腔调,总是要求“娓娓而谈”。有一次,要写一篇《红灯记》的评论,王先霈看了几遍剧本就打算动笔。可冯牧先生说,不看演出怎么能评论剧本?不只看一场,要看很多场!于是安排他观看几个不同剧团的演出,要求他有了真切的感受,再作理性分析。王先霈说:“他们对文学作品敏锐的感受力,常使我惊奇。他们无言的示范,指引我注重理论批评联系创作实际。”
治 学
有人说,王先霈是40岁才开始做学问的。对此,他自己说:“这个话也对也不对。原来不做吗?也做,但做的是错误的,也写了一些文章,一些‘批判’文章。到40岁以后才重新开始做学问。”
2006年,王先霈在讲座后与同学交流。资料图片
1972年,王先霈离开大学,到江西大山里的一所公社中学教书。做乡村中学老师的经历,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1976年,他又回到华中师范学院任教。1977年以后,他想到要做学问了,并且开始比较明确地追求独立思考。那时,他所在的华中师范学院京山分院可以说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学术条件,但领导都非常支持他。王先霈开始了他的马列文论研究。
为了研究马列文论,王先霈和他的两位同事一起进行了一次意义非凡的学术旅行。在出发之前,他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当时能找到研究马列文论的文章编了一个索引,然后拟出马列文论教学和研究中的问题、疑难困惑问题,以便向各地老师请教。从1977年11月8日至1978年1月4日,他们历时两个多月,走了大半个中国,辗转十多个城市,走访数十个单位。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冯至先生带着全所30多位研究人员接待他们,中央编译局的陆梅林先生也接待他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孙绳武先生、蒋路先生、程代熙先生都应约和他们谈学问。1978年,华中师范学院在全国率先举办马列文论研讨会,并成立全国性的研究会。这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团体,至今仍活跃在学术界。
此后,王先霈发现学术界对中国古代小说理论几乎被忽略了,需要发掘。于是,他又和同事一道,到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查找资料。图书馆的规矩是,书上午借出后可以下午下班的时候还,中午可以不还,但需有人看守。为此,他和另一老师轮流守书,轮流到街上的小餐馆吃饭。因为没多少钱,也就充饥而已。但每当找到一篇不曾见过的小说序跋,读到里面的精彩观点,他就兴奋不已。他说:“一本本捧读那些好几十年没有人借过的古书,偶尔在其中看到前代学人夹在里面的条子,多少有些思接百载、千载的况味。”如此这般,他和周伟民合作,写出了《明清小说理论批评史》。这是一本有特色的著作,是最早的一部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以此为出发点,王先霈的研究成果相继问世,如《小说大辞典》《古代小说序跋漫话》《小说技巧探赏》《徘徊在诗与历史之间——论小说的文体特性》等,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小说理论批评。
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中国小说理论史研究后,为了填补知识结构上的空缺、深化对人生问题的思考,王先霈开始接触西方文学理论和文艺心理学,成为国内较早从事文艺心理学研究的学者之一。他说:“研究文艺心理学,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会触及对做人、对人生的看法。中国古代心理学材料,像庄子一派、魏晋玄学、佛学,陶渊明、苏东坡的材料,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阅读这些内容,对人们是有益处的。”为了探索中国人跟西方人心理的差异,他十分关注中国古代文学心理学的研究,出版了《文学心理学概论》,后来进一步深化,修订为《文学心理学读本》,以期证明中国古代也有文艺心理学。有感于中国艺术心理学没有形成自己的一套理论,他写作出版了《中国文化与中国艺术心理思想》一书。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先生读后非常欣喜,专门撰文,认为“王先霈有一种难得的对中华民族文化的热爱和自信,他深入中国古代艺术心理的堂奥,经过刻苦地钻研,以他独特的眼光和谨严的学风,对中国古代艺术心理思想作了一次清晰细致的梳理、力透纸背的分析和切中肯綮的概括”,“给中国古代艺术心理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进入20世纪90年代,王先霈重新关注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和当代文学批评,并寻找独特的批评方式和体味方式,先后出版了《中国文学批评的解码方式》《中国古代诗学十五讲》《80年代中国通俗文学》《文学批评术语词典》等系列著作,同时还建构了影响广泛的圆形批评理论。
此后,王先霈将教材建设纳入学术研究之中,他立足于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专注于民族性和本土性,同时注重文艺学学科的时代性和广泛性,通过文艺学系列教材建设,完善了他的文艺学体系建设。
无论是中国小说理论批评史研究,还是文艺心理学探索,无论是文学批评理论的建构,还是文艺学教材体系和学科体系建设,本土化一直是王先霈思考和追寻的问题。他认为,本土化有表述方式的本土化,观念、立场的本土化,但决定性的、起关键作用的是研究对象和关注对象的本土化。“中国的文学理论建设,目的首先是回应中国本土文艺实际中的问题;能够推动本土实践中重大问题的解决的理论,自然就具有本土性”。
王先霈治学严谨,成果丰硕,但没有深思熟虑,他一般不会发表意见。最近出版他的文集,所有篇目都经他精心挑选而定。出版方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希望他多选一些篇什,且对字数和卷本不加限制,但他仍从严要求,自认为意义不大的均予以舍弃。最终,《王先霈文集》成八卷本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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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国高等院校的中文专业没有独立开设过文学批评课程,有关内容只是在文学理论中简单带过,更没有专门的教材。20世纪80年代初,王先霈在国内率先单独开设文学批评课程,并于1986年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文学批评教材《文学评论教程》。该书对文学批评的性质和作用、文学批评的发展、文学批评的科学性和民族性、文学批评家的素养、文学批评的方法、文学批评的写作、文学批评文章的样式和特点等作了全面而系统的阐述和研究,初步建立起了文学批评学体系。
在教学中,王先霈非常重视教材建设,注重教学成果的转化,在做好理论阐述、传播的同时,又为创造性的理论建设提供参照。他说:“我在教材编撰和教学研究上投入了颇多的精力。在教材中力求客观准确全面地介绍国内外学术研究的已有成果,对这些成果作梳理和综合,给予恰当的评价。”他主编了教育部“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包括《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原理》《文学文本解读》,后经发展完善,编订为“文艺学系列教材”,即《文学理论导引》《文学批评导引》《文学欣赏导引》《文学发展论》。此外,他还领衔承担了第一批国家级精品课程的建设任务。
将理论教学和当代文学作品评论有机结合起来,是王先霈教学的一大特点。由于他对湖北的作家作品非常熟悉,了解本土文学状况,所以他在教学中有诸多互动。他曾将当时本省青年作家黄大荣的短篇小说《在小叶女贞墙那边》作为课堂讨论的材料,让每个同学评论分析。至于讲课过程中引述的最新作品,那就更多了。此外,他还开办文学评论研究生班,成立文学批评学研究中心,分别举办刘醒龙、邓一光、李传锋、熊召政、刘继明等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使作家和师生双方受益。
王先霈是一位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他态度温和、为人大度,即使是对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他也能包容和善待。在课堂上,他并不借助语气和动作追求生动效果,反而显得比较严肃,他能用平和的语调、严谨的态度,讲出丰富的内容和独到的见解,而这使他受到学生发自内心的尊敬和欢迎。他讲课的时候,常常只拿一张很小的卡片,或一支粉笔,但能信手拈来,将知识、理论、观点、方法讲得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枝蔓。也许是他讲课的神情所致,研究生见了他,往往感到紧张。甚或吃饭时,只要他在场,那些后生们一个个都不敢“放肆”。其实,无论后生们如何“放肆”,他都会宽容,更不会责怪。有时候,可能是为了打消别人的顾虑,他还带头讲个笑话,以活跃气氛。尽管如此,只要他在,那些弟子们仍然比较拘谨。每每遇到这种场合,就有“好事者”把他“请”去休息,然后,其他的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了。虽然他不言自威,不权自重,但还是赢得了广大师生的尊敬和爱戴,很多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和他交往。
立 学
文学批评的本土化,也是王先霈所追求的。针对那些偏执的“直线批评”,王先霈力图总结出具有规律性和理论形态的文学批评观念。20世纪90年代初,他提出了“圆形批评”的理论。他认为,人类个体和群体的思维都是螺旋发展的,螺旋上每一小段都近似直线,而其整体则呈圆形,这种圆形,一是在过程中实现,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经过正、反、合,趋向圆形的境界;二是经由不同的个体、不同群体的对立、争论和交融而实现。这就克服了把文学性质的某个侧面孤立起来、凝固起来而无视其他方面存在的弊端,通过批评主体的自谐和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互谐,达到“圆形”的境界。他说:“这里所说的‘圆形’,是一种批评观念,是对文学批评的感悟性与思辨性的一种体认,对文学批评的对象的审美性质的体认;它又是一种批评原则和一种阐释方式,贯穿在批评活动之中,贯穿在文学批评主体对批评对象的把握过程之中,贯穿在主体思维活动的形态之中。”在文学批评中,“圆形”体现在对客体的把握程度和主体思维活动的运转形态两个方面。王先霈所建构的圆形批评理论,在他的《圆形批评论》《圆形批评与圆形思维》《建设“圆形”的文学批评》等著作中有详细论述,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王先霈认为,在文学批评领域,教学和研究、理论和现实、学人和社会,应紧密结合。这种结合,也许就是王先霈孜孜以求的本土化在文学批评中的运用。他曾说:“文学理论批评的本土性,最主要的是来源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的本土性。”有鉴于此,他特别注重具有本土特色的文学批评。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熊召政就对王先霈心存感激,因为他的获奖小说《张居正》曾多次得到过王先霈的建议与提醒。当作家邓一光的千字散文《生日快乐,爸爸》发表后,王先霈就给未曾谋面的邓一光写了一封信,说:“作为老红军的后代,您的特殊视角足够创作一部中长篇。”三年后,思想火花被点燃的邓一光相继创作出了《父亲是个兵》《我是太阳》等小说名篇。当作家刘醒龙在创作上迷茫和徘徊的时候,王先霈特意召集了一次讨论会,指出“你最大优势在于你是农民的孩子”。刘醒龙受到启发,写出了《凤凰琴》等名作。作家洪洋发表《徐迟的第二次青春》时,听取了王先霈的建议,当年便引起很大反响,多个媒体连载、转载、报道,成为作家晚年的代表性作品。
写文学评论,既是王先霈的职责所在,也是他的兴趣所在,但他最大的兴趣是发现新作者、发现新作品。他给湖北老中青几代作家写过不少评论文章,其中就不乏刚刚踏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作者。作家晓苏的早期作品有的是他推荐给文学期刊的,晓苏的第一个作品研讨会也是他给组织的。在他的帮助下,晓苏越来越受到社会关注,作品越来越成熟,影响也越来越广泛。王先霈认为,“在一个作家成长道路上,能够有一点新的发现,你的意见写出去之后他看到了,或者跟他谈了以后,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接受不接受你的意见,都会对他的创作发生切实的影响,哪怕是从反面激发他。不去说那些人所共知的差不多的话,也不仅仅限于锦上添花,在作者最需要外界关心的时候投以关切,这是文学评论家的社会职责”。
王先霈说,文学理论的本土化,“要从中国的文化土壤中、从现代中国人的‘情绪化存在’中,提炼出自己的话语,并且融入本民族的术语体系、语言体系,与本民族精神形式的传统相衔接”。圆形批评理论正是基于问题意识和问题情境的“中国化”,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形成的。王先霈的文学批评活动及其所取得的成就,似乎从另一方面确证了他的圆形批评理论,确证了圆形批评理论的本土化特色。
《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04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