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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勃(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研究员)
“百节年为首,四季春为先。”春节,是中国人的传统新年。
春节,是中华民族的原创文化,却并非中华民族独享的文化。早在隋唐时期,春节已传至东亚诸国。近年来伴随着中华文明传播力与影响力的日益扩大,更多国家和地区的人们爱上了春节,过起了春节,甚至将春节列为自己的法定假日。2023年12月22日,第七十八届联合国大会协商一致通过决议,将春节(农历新年)确定为联合国假日,中国年进一步走向世界。这不仅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更好地惠及人类,也为春节的绵延赓续提供了更为强大的支持与动力。
过年挂灯笼是南方地区的风俗,红红火火的灯笼烘托出春节喜庆祥和的气氛。李韵摄/光明图片
1.从“农历元旦”到“春节”
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伊始,为了与西方接轨采用公历纪元,自此中国就出现了过两个新年的现象。公历1月1日是新年,农历正月初一也是新年。1914年,袁世凯政府对传统节日进行整饬,将农历元旦、端午节、中秋节和冬至节分别更名为春节、夏节、秋节和冬节,从而形成一个春、夏、秋、冬的完整节日序列。一百多年来,四个节日依然传承,四个新节名中却唯有“春节”得到民众的认可,成为农历新年的标准名称。
在不同语境中,春节往往有不同的含义。它有时仅指农历“正月初一”,是标志新年来临的节日,在历史上有“正月旦”“正旦”“正日”“元正”“元旦”“三元”“正朝”“元辰”等多种说法。但更多时候,春节等同于我们常说的“过年”“过大年”,是以年终岁首为核心、围绕年度周期转换形成的一系列节日的总和。“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过年以除夕夜为分界线,包括年终和岁初两个阶段。年终活动以忙年辞旧为主题,岁初以迎新纳福为主题,主要包括小年、除夕、新年(正月初一)、元宵节等,是辞旧迎新、万家团圆、欢乐祥和的喜庆日子。
2.从历史深处走来
春节作为岁首年始,它的起源与“年”的概念形成密切相关,而“年”概念的形成又离不开历法的进步。
2024“紫禁城里过大年”数字文化节的吉祥物龙宝 李韵摄/光明图片
历法作为安排年、月、日的方法,在天文学意义上共有三种,即太阳历、太阴历与阴阳合历。简单说来,太阳历以回归年(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现代测定值大约为365.2422天)为基本周期,平年365天,闰年366天,如现在的公历。太阴历是以朔望月(月相圆缺变化的周期)为月的基本周期,12个月组成一年,为354日或355日,现在阿拉伯国家用的就是太阴历。而我国早在夏商周三代之前就已形成兼顾回归年和朔望月的阴阳合历。《尚书·尧典》记载,帝尧任用羲氏、和氏家族中的贤能之士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掌握其规律,并授民以时,“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说明当时已能够测定一年为366天,并且能够通过设定闰月的方式调节阴阳,使每个月符合月亮盈亏的变化,每年符合春夏秋冬的变化。
夏商周及之前,“年”有不同的称谓。《尔雅·释天》记载:“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其中的“年”,本义是农作物的丰收,甲骨文的“年”字,便是人背禾的象形字。《说文》云:“年,谷熟也。”谷物一年一熟,人们便以谷物成熟的周期作为一个时间单位,称为年。有了“年”的概念,也就能够确定年的开端。
中国古人十分重视时间的开端,认为这对于秩序的构建具有基础性意义,所谓“履端于始,序则不愆”。夏、商、周三代分别以建寅之月(夏历一月)、建丑之月(夏历十二月)和建子之月(夏历十一月)作为自己的“年始”,为过年习俗的形成奠定了时间基础。但是由于文献记载的缺乏,我们难以确知夏商以前人们过年的情形。到了周代,已经形成丰富的过年习俗。周人以夏历十一月为年始,年终祭祀、庆贺与正月之吉的行事,构成当时过年的基本内容。
年终祭祀是包括蜡祭、腊祭等在内的系列仪式,既有对各种神灵的报答,也有对祖宗的思念和感恩。
图为故宫博物院藏大吉葫芦挂屏,是清宫春节期间使用的。李韵摄/光明图片
关于蜡祭,《礼记·郊特牲》中有详细记述。蜡祭的目的,主要是报答神灵的保佑,所谓“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所祭对象主要包括:先啬(即神农)、司啬(即后稷)、百谷(即百谷的种子)、农(管理农事、教导农业技术的农官)、邮表畷(即监督农耕的田官所住的临时治所和田间标识)、禽兽(如猫、虎等)、坊(即堤坝)、水庸(即水沟)等,体现出古人的原始信仰和朴素而深沉的感恩意识。蜡祭在先秦时期民众生活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礼记·杂记下》记载的孔子和弟子子贡的对话颇能反映这一点:“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虽然子贡不能理解蜡之“乐”,但“一国之人皆若狂”的景象,足以显示蜡祭之于民众的重大意义。
腊祭也是年终之祭,祭祀对象是先祖和五祀之神。五祀指门、户、井、灶和中霤,人们祭祀它们,感谢它们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了重要保障。蜡祭和腊祭的举行标志着农业生产告一段落,具有标志岁时生活转换的重要意义。之后人们会举行宴饮庆贺活动。《诗经·豳风·七月》末章诗行间所描绘的,正是宴饮庆贺、热闹祥和、其乐融融的过年景象。
周代,新年这天多被称为“正月之吉”,宫廷中要举行盛大的朝正仪式,诸侯百官朝见天子,天子则举行宴会活动,并表彰奖励诸侯百官的功劳。
正月之吉也是公布政令法律、教化百姓的日子。官府会将各种需要百姓了解的政策法令悬挂在象魏(天子、诸侯宫门外的高大建筑)之上10天,让百姓观览。地方官吏则将各种教令传达到社会基层,使大家对照检查。周代的岁首行事,更多是利用新年伊始、岁月更新的机会发布政令,推行教化,以保证整个社会在新的一年里有序运行。
五福临门。春节期间写福字、贴福字是传统习俗。图为清代五位皇帝写的福字。李韵摄/光明图片
毋庸置疑,过年的习俗在周代已经形成,春节至少经历了三千多年的生命历程。公元前104年,汉武帝颁行《太初历》,重新以建寅之月(夏历一月)为正月,由此夏历一月一日成为岁首之日,年终岁首活动相应转移到新的时间来举行。此后两千余年,过年基本上就以夏历一月一日为标志性时间展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3.何以赓续数千年不绝
一千四五百年前,南朝人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这样记述当时的“春节”习俗活动:“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史记》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燃草,以辟山臊恶鬼。长幼悉正衣冠,以次拜贺。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服却鬼丸。各进一鸡子。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凡饮酒次第,从小起。”文中提到的进椒柏酒,饮桃汤,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服却鬼丸、在门上挂桃木板等,都是当时最为流行的习俗活动,然而却不见于今天的春节生活。至于爆竹,虽然现在仍在使用,但其形制已经迥然不同,而且放爆竹的目的也不再是“以辟山臊恶鬼”。这种明显的古今差异,再清晰不过地揭示了春节的时代之变。
其实,只要我们看看不同历史时期的文献记载,稍作比较便不难发现,春节一直处于变化当中。不仅节日的习俗在变化,而且节日的时长、播布空间、名称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然而,尽管有种种变化,春节却从未消失。事实上,春节一直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它跨越时空,从先秦走到现在,成为一项历久弥新、赓续不绝的文化传统。
春节之所以赓续不绝,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文化原因。
第一,春节植根于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沃土,是中华民族的原创文化,五千年绵延不断且以国家形态发展至今的中华文明是春节持续存在的根基。如果将中华文明比作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么春节就是这棵大树孕育的美丽花朵。大树旺盛生长,花朵年年绽放。
第二,历法的长期稳定和节假制度的建立,为春节的传承提供了保障。节日依附于历法而存在,前面说过,三代之前我国已经形成兼顾回归年和朔望月的阴阳合历。之后虽然历法测算上日臻精密,但编制历法的原则却长期稳定,这同样为春节的持续存在提供了条件。此外,节假制度也发挥了积极作用。两汉时期,我国已建立了完整的休假制度,给予大小官吏各种法定的假日,节假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唐宋时期,节假制度更加完备,过年成为放假时间最长的节日;金、元均沿袭了中原王朝的节假制度,过年均放假3日;清朝更加重视过年,以封印和开印为标志,放假时长近一个月。节假制度的实施,不仅给予官吏们过年的时间,更强化了官方对这一节日的认可,并引导着全体社会成员对节日的传承和实践。
第三,官民共享的特征造就了庞大的春节传承群体。我国大量的传统节日并非单纯的民间节日,而是具有官民共享的鲜明特征,过年更是如此。官民共享,并不仅仅意味着统治阶层会和平民百姓一样亲自参与节日的各种习俗活动;更重要的是,官方也会在节日期间举办各种活动,从而使节日成为国家治理的重要时空。过年的官民共享特征早在周朝已经形成,元正朝会就是典型表现。秦汉以降,元正朝会代代相传。届时,一方面,在京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来自全国各地的官吏,以及外国使者等向皇帝朝贺,进献礼物;另一方面,皇帝通过赐物、宴飨等形式回赐官僚大臣,从而树立政权合法性,构建和谐、有温度的君臣关系,维护国家的大一统。节日的存续依赖于有人过节,过节的人越多,节日的生命力越强。春节历来都是官民共享的节日,过节者众多。多样的礼俗活动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赋予春节多重功能。经由长期的积淀,春节形成了十分丰富的习俗活动,如祭灶、祭祖、扫房、忙年、拜年、贴春联、穿新衣、放爆竹、逛庙会、赏花灯、踩高跷、划旱船,宴饮聚会,舞狮舞龙等。其中既有礼仪、饮食、服饰方面的讲究,又有社会交往、娱乐活动等。这些都承载着中华民族敬畏自然、尊重先祖、感恩思报、敦亲睦邻、家庭团圆、社会和谐、天下大同等价值观念和理想诉求。人们通过参与其中来协调天人关系,更新社会关系,并让个体的身心关系得到调节,使春节具有强化个人同家庭、家乡、地方、国家的情感联系,增强社群意识,促进社会和谐等重要功能,从而深深嵌入社会结构之中,成为社会成员无法离弃的文化传统。
第四,不断更新、开放包容的春节文化,为春节的传承持续赋能。春节不是僵化封闭的文化系统,它因时而变,因地制宜。纵观历史,不同朝代的人们总是根据自己时代的特点,发展出符合时代的习俗活动。南朝人燃爆竹子以避山臊恶鬼,当代人则用火药鞭炮表达对新年到来的欣喜与祝福;20世纪80年代的人们喜欢寄送贺年卡,今天的人们则时兴微信拜年。放眼全国,北京逛庙会、广州看花市、自贡赏花灯,北方包饺子、南方捏糍粑,不同地方的人们总是充分利用自己的自然环境、人文条件,创造出具有地方特点的习俗活动。
红红火火过大年。春节文化蕴含着物质充裕、社会和谐、精神富足等人类共同生活理想,承载着家庭和睦、社会包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人类共同价值,这是它能够走向世界的根本原因;而走向世界,春节也必然在文化交流互鉴中传承发展,生生不息。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04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