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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书记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4-04-05 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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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江子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之间流行一种叫打纸镖的游戏:把32K或16K的纸折成条状,相互穿插制成方形的纸镖,然后划拳,输了的将自己的纸镖放在地上,赢了的甩纸镖,若能掀翻地上的纸镖即获胜,失败了则换对方甩纸镖,谁获胜纸镖就归谁。

  这是个技术活,甩出去的纸镖要落点好;这也是个力气活,劲儿大,才可能掀翻对手的纸镖。谁赢得多,说明他的技术好。谁兜里若是装着几十个纸镖,那他就是我们心中的英雄,走到哪儿都有舍我其谁的架势,神气得很。

  我力气小,技术也不太行。我想方设法搞来的纸做成的纸镖都被人赢了去。我当然是不服气的,于是决心搜罗更多的纸,做更多的纸镖,为我输掉的纸镖报仇。

  可是,搜罗更多的纸谈何容易!本学期的语文课本、数学课本是不能撕的,作业本也不能撕。而以前的课本和作业本,早就被我做成纸镖输掉了。那时我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我拥有的旧课本、旧作业本远不如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多。

  情急之下,我决定对祖父箱子里的一套书下手。

  我已经念三年级了,当然认得书名。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祖父经常读它。祖父是个屠夫,粗粗拉拉的,但每次读这部书时,都小心翼翼的,宝贝得不得了。它的名字叫作《三国演义》。

  我是爷爷的长孙,每天陪着他睡觉的,因此我翻过这套书的内文,跟我们语文课本的排版完全不一样,是竖排,还是繁体字,字比我们课本里的大,墨色更深。每本开头几页有很多图画(绣像),页码的上方都有一个标记,印着“大上海书局藏版”的字样。书共十二册,叠起来有一定的高度。

  我知道这套书的来历,它是年轻时的祖父,在一百里外的吉安府买的。

  这套书花了多少钱,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三块半银圆。人们谈及这套书的价钱时,都会用夸张的语气说:“一笔大钱!”

  祖父为何要花那么大的一笔钱买一部这样的书来读?我长大后,才知道一点端倪。

  祖父出生于1913年。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故乡所属的江西吉安掀起红色狂飙,毛泽东、朱德领着几万兵马在吉安东固一带盘踞,先后发动了九次攻打吉安城的战斗,史称“九打吉安”。“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说的就是这段史实。故乡不少年轻小伙去吉安投了军。离我家八里远的西洞村有个叫肖文玖的孤儿,比祖父还小两岁,他在1930年投军,后来当到了开国将军。

  祖母告诉我,祖父也是想去投军的。乱世从军,建功立业,是一条不错的出路。祖父一身肌肉,体格强健,是天生的军人胚子。他还上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在队伍里说不定用得着。

  但他的想法,没有得到我的曾祖父的首肯。曾祖父的意思是,家里还有几亩薄田、一家杂货店,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当什么兵?子弹可不长眼睛!好好过正经日子是大事。

  父命难违,祖父因此有了做乡村屠夫、在故乡生儿育女的平庸人生。但这件事的“后遗症”是,祖父用大价钱买了一套《三国演义》。《三国演义》讲的都是军机兵法,都是国仇家恨,都是快意江湖。而且里面有个跟祖父一样的乡村屠夫,最后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他的名字叫张飞。

  有了这套书,祖父在乡村的一生就不那么寂寞了。遇到天大的难,他的心里也似乎有了底气。

  因为家里有几亩薄地,开了杂货店,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开始,我们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后来祖母提起这段时光,说祖父经常整天不说一句话,到了半夜,他便在灯光下读《三国演义》——他从这部书中读到了什么呢?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没有人告诉我。当然,就算有人告诉我,我也不会在意,那时我整天想的只是打纸镖这样的事。

  要搞到这套书太容易了。我是祖父的长孙,是他百年之后要给他端着牌位送他上山的人,是每天和他一起睡觉的人。放《三国演义》的箱子是带了锁的,但我知道钥匙藏在哪里。

  终于有一天,我趁祖父不在屋里,从箱子里偷出了一本。我偷的是最后一本。我想,一套书总该是最上面的读得多,最下面的读得少。少了最后一本,说不定祖父发现不了。一套书十二本,少一本有什么关系呢?

  我开始了紧张的制纸镖的工作。说老实话,这种纸并不是好材料,相比课本,它太软,太薄,我不得不用两张甚至三张纸做一个纸镖。这样下来,一本书做不了多少个。

  带着这些印有很多竖排繁体大字的奇怪的纸镖,我重新杀回小伙伴们的游戏之中。然而,我输得很惨。这种纸镖太轻,甩出去没有什么重量,产生的风力小,自然没有杀伤力。

  我撕书的事,很快就被大人们发现了。我的五叔叔,一个初中没毕业但喜欢读小说的年轻人,从孩子们的手中见到了这种奇怪的纸镖。他拆开来看,发现是老版的《三国演义》——这套书,我们全村就祖父一人有。

  五叔叔把我带到祖父面前。在他看来,那肯定是滔天的罪。我们全家,谁敢让这套书染上一点污渍?五叔叔爱看书,也只能一本一本地从祖父手上借。看完一本还回去,才能借下一本。而且,看书前必须洗手。

  那时候,祖父已经偏瘫了,身子颤颤巍巍的。他这辈子太辛苦,生了十二个子女,活下来九个。为养活这九个孩子,他起早贪黑,透支了自己,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又因成分差而受了不少苦。到了70年代末期,生活日渐好起来,他反而撑不住了。

  全家人都围在屋子里,屏住呼吸,等待祖父对我进行处置,也担心我撕书对他的伤害会加重他的病情。祖父脾气暴躁,是所有人都领教过的。年轻时,一旦怒气上来了,他会拿着杀猪的尖刀追着惹他生气的人跑出几条巷子。年老了,他也经常跟我祖母吵架,不高兴了便自己提着一个做饭的鼎罐和锅单过。至于我的父辈,有谁没有挨过他的揍?

  我完全吓坏了,哭得不行,偶尔抬起泪眼偷偷看一眼祖父。他坐在那儿,手扶着拐杖,面无表情。他肯定心疼得厉害。一套完整的书,毁了一册,就相当于全毁了。

  可是,对我的处罚没有发生。过了好一会儿,祖父叹了一口气,说:“撕了就撕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别吓着孩子。”

  后来,没过几年,祖父就去世了。随着年岁增长,我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肯定把祖父伤着了。这是他最看重的东西,寄托了他的很多情感,说是他的命根子也不为过。他之所以原谅我,是因为我也是他的命根子,比那套《三国演义》还重要的命根子。

  祖父原谅了我,可我没有原谅自己。我越来越理解这套书对祖父的意义,我对祖父的愧疚越来越深。从此,我再也没有撕过任何一本书。

  不知为何,这套《三国演义》最后只剩下六本。岁月深处,还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不得而知。因为是祖父的长孙,这套残本被我继承了下来。我的工作调动到哪里,我就将它们带到哪里,并放在家中最安全的地方。

  这些年来,我经常翻阅这几本书。我当然知道这套书的珍贵。那是难得一见的版本,金圣叹眉批,茂苑毛宗岗序始氏评,康熙字典字体,雕版宣纸印制。

  祖父是个农民,一个乡村屠夫,可因为有这样一套书,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家也是书香门第。

  想想真是吊诡,我从一个撕书人,最后成了一个写书的人。这是命运的安排吗,要我用一生来弥补我撕书的过错?

  我们赣江以西有个规矩:印有字的纸张是不能撕的,必须放在火里烧。所以,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惜字亭,用来给人烧有字的纸。人们认为,字烧了,就是通过火邮寄到了神灵那儿保存,字仍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可若是将有字的纸撕了,那就是真毁了,是种罪过。

  祖父如果地下有知,他的长孙成了一个写书的人,他会作何感想呢?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05日 07版)

[ 责编:徐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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