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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昌(《中华诗词》杂志主编、《中国文化报》理论部主任)
中国之所以被称为诗国,不是因为我们人人都写诗,而是我们有一个崇尚读诗、崇尚诗教的民族传统。诗歌在我们的身边诉说着悠悠岁月的抒情律动,也在我们的心里传递着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文化魅力,撒播下生意盎然的文化种子,滋养我们的诗意人生。不一定人人都是诗人,但是读诗,让我们共同体味中华诗词的温馨和浪漫、灵趣和哲思,回顾源远流长的文化魅力和心灵细节,感受到更加美好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态度。
言志为本
源远流长的中华诗脉从未中断,中华诗词确实是融入我们血脉的民族文化基因。从《诗经》、《楚辞》、汉乐府、魏晋诗歌、唐诗、宋词、元曲一直到今天,连绵不绝,奇峰叠起,风光无限。读诗不仅仅是让我们学习写作,更主要的是让我们成为一个诗性的人。
这里首先要强调一下诗言志的古老名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可抒情达意,表白心迹。诗人们的喜怒哀乐汇集在一起,就是一个时代的民族心声,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象。
岳飞传世的词作仅有三首,其中两首是《满江红》。除了大家熟悉的那一首“怒发冲冠凭栏处”,另外一首《满江红》也很感人: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这首词慷慨陈词,无所顾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诗经》中的《无衣》、屈原的《国殇》、陆游的《示儿》、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于谦的《石灰吟》……我们可以列举出一长串让人血脉偾张、心潮激荡的光辉诗篇。中华诗词之所以历代承转,口传心诵、弦歌不辍、潜移默化,特有的诗教作用是一个重要原因。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并强调“不学《诗》,无以言”,他说的是学诗,就是读诗爱诗懂诗,是把诗融入自己的生活,进而上升为社会审美教育的一种方式。
诗心即“士”心。言为心声,言志为本。清明在躬,气志如神,有什么样的诗,就能折射出什么样的人生境界和精神方式。修身、治国、平天下的人生追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时代抱负,都在诗词作品中有着丰富的品格修养和精神力量。我们通过阅读诗词感悟家国情怀、体味自然造化、了解古今流变、求其友声共鸣,而针对个人修养而言,终归是“拔除俗病”,让人的气格高雅、品位不俗。
苏东坡《自赞》云:“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黄山谷《自赞》云:“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我们读诗,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读“人”。
以诗为用
“献诗陈志”“赋诗言志”“引诗明志”,是春秋时期列国外交和贵族交际中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春秋以降,很多古代诗人都是官员出身,比如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辛弃疾、陆游……举不胜举,灿若繁星。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宽阔的思想视野,使他们的作品更加厚重,也使他们的心灵更加丰盈。
诗词的独特美学特色和艺术品质,决定了它所独具的社会影响、审美效应和美育功能,同时在政治活动、外交联系、人际交往、民族沟通等方面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文化作用。比如春秋时期,楚国大夫申包胥请求秦国发兵帮助楚国,哭了七天七夜,秦国答应后,两国“签署”的“军事协作协议”,就是以《诗经》中的《无衣》来代替的。秦哀公亲自唱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这就比直白地喊几句空洞的口号,更能激动人心。
优秀传统诗词文化的传承发展,最重要的是要让那些故纸堆里的文字们“活起来”。死记硬背,就会把传统文化变得僵化死板。活色生香,才能激活传统文化的现代魅力。
形制之美
中华诗词是一种最悠久、最本真的文学样式,是一种凝练优美的文学体裁。它用丰沛的激情、深邃的哲思打动人心,用优美的韵律、鲜活的语言抒发思想情感,反映社会人生,同时易诵易记,更具有一种不可替代的独特的形制之美,比如平仄和谐的音乐美、教化人心的境界美、句式错落的形式美、严谨周密的结构美等。
诗人歌德有一首小诗在欧洲流传很广,甚至有人拿他这首小诗来与中国李白《静夜思》的影响相提并论。很多中国名家都翻译过这首诗,郭沫若、朱湘、梁宗岱、冯至等留下来不同版本的译作。我们来看钱春绮先生和钱钟书先生的两个版本。《游子夜歌》(钱春绮译):“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漫游者的夜歌》(钱钟书译):“微风收木末,群动息山头。鸟眠静不噪,我亦欲归休。”不同的译本有不同的风采,但是比较来说,我认为钱钟书这种近似《静夜思》的翻译,也就是加上声律节奏之后的古绝句版本,更易记易诵,容易流行。墨子说:“中吾规者谓之圆,不中吾规者谓之不圆。”诗词格律就好像是汉语诗歌的语言规矩。撑柱对峙,四方八角,圆活生动,有自然之妙。诗写得好,还是要“规矩圆”。
求其意义
诗词形制是古人对汉语言的独特美学发现,确实美不胜收,妙不可言。但是说到读诗词,我还是想向读者朋友们介绍俞曲园先生的一段话。
俞陛云先生在《诗境浅说》序言中回忆道:“忆弱冠学诗,先祖曲园公训之曰:学古人诗,宜求其意义,勿猎其浮词,徒作门面语。”我觉得曲园公所言,是诗教的根本所在。一般人教诗侧重讲辞采格律,喋喋不休,津津乐道。而曲园公则提出了求其意义和勿猎浮词的见解,令人颇为震撼。
诗教,首先教的是为人之标。学诗,首先学的是修心之道。读诗,一定要准确理解诗句之外的深刻意蕴。比如苏轼的《花影》:
重重叠叠上瑶台,
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
却教明月送将来。
这首诗的词句很朴实,意象也很单纯,但是内涵却很悠远。诗人借助花影曲折抒发被各种政敌设绊子的悲愤心绪,这花影其实就是心头的阴影。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丰富的意蕴,仅仅就花影写花影,就只能是一首简单的咏物诗,又有什么分量呢?
写诗,立意非常重要。唐代杜牧说过:“苟意不先立,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阛阓”就是街市。一群人乌泱乌泱去赶集,闹闹哄哄到傍晚,就四处星散了,只留下一片狼藉。杜牧说的“止以文采、辞句绕前捧后”,和曲园公所谓“浮词”,似如出一辙。
诗词世界反映了人生世界,同时又使人生世界在诗词世界中受到洗濯、净化、陶冶。
皆有所为
清代乾隆皇帝特别强调一种诗歌观点,叫“皆有为”,并在“为”字后专门注了“去声”两个字。意思是他写诗都有指向性和目的性,是有所向、有缘由、有意旨的。乾隆从小就喜爱诗,读诗和写诗几乎成为他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
乾隆的作品经常被今人嘲笑,往往被拿来作为“写得多,但是没好诗”的失败例证。他一生作诗四万多首,那些嘲笑他的人,其实不一定真正读过他的作品。我也是听了故宫博物院原院长郑欣淼先生讲康雍乾诗词的讲座之后,才重新读了点乾隆的作品。
清代是个诗歌史册上很应该得到重视的时期。历史上第一次以官方名义编纂了《钦定词谱》《钦定曲谱》《佩文韵府》,影响深远;康熙年间编纂的《全唐诗》,共收录唐、五代诗歌48900余首,收入诗人2200余位,可谓皇皇大观。清代还出版了《唐诗三百首》等通俗诗歌读物,流传至今。我们现在对清代诗歌成就的相关研究,似乎还远远不够。
乾隆现存诗歌总数为43630首。我们来看他的一首自白诗:
五集篇成四万奇,
自嫌点笔过多词。
然非弄月吟风尔,
惟是书心信手斯。
白傅陆监较过彼,
李狂杜苦亦殊其。
却思此后应简作,
谩使人评意溺诗。
(《鉴始斋题句》)
他以文为诗,娓娓道来,自成风采。尤其是几个虚字的巧妙嵌入,让诗句摇曳多姿,别有意味。
“温醇”之境
论诗,我很喜欢用“温醇”二字。
朱熹谈到“轻薄子好作谑词”时说:“诗人温醇,必不如此。”可见他是把这两个字当作评判诗人精神人格的尺度。我理解的“温醇”,是温和醇厚,类似璞玉浑金。温醇是令人欣赏的艺术风格,更是一种曾经沧海、悠然万象的心灵禀赋。
比如四大名旦,程派的“唱”、尚派的“棒”、荀派的“浪”,均风格鲜明,而独居榜首的梅兰芳则金声玉振却又不露锋芒,含光和尘,璞玉浑金,正是我认为的“温醇”的大成境界和典型生态。
就诗词而言,广泛经历和深厚阅历之后的温醇之声,是有容乃大的蔚然气象和兼容并包的大家风范。融合不同风格,撷取多元养分,担荷民生疾苦,求正而融变,底气十足,凝聚共识,推己及人,展示最大公约数基线之上的艺术张力。
下面我们来看康熙的一首诗:
田田荷盖雨声齐,
楼蕊缤纷向晚迷。
树叶不愁点翠幄,
秧针岂忆灌青畦。
密林有意通宵响,
茂草无知遍地萋。
偶尔喜吟今岁好,
漫将诗句入新题。
(《千叶莲池夜闻雨滴之声》)
康熙作品有不少缺点,我之所以列举他的作品来议论温醇,一方面是他自己强调过诗词的“清雅醇厚”,反对“积字累句之学”,另一方面是我在读其诗作时确实感受到很多温醇的气象。他这种温醇气象,除了天然去雕饰的感情底色,还有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雍容气度。
我倡温醇,有关于守正创新方面的理论考量,主要是针对当下诗词界的两种倾向:一种是“迈不开步”,以原汤原料为最好,老词老句老意象,习惯于套用、化用古诗词的老手段,稍微遇到一点丰富多元的新创造就不能接受;另外一种是“走不稳路”,无序地盲目求变,忽略了传统文化的人文积累,忽略了相对成熟的既定经验,在传统手段与现代转化方面求之过速,失之稳妥。
“香象”“羚羊”
我对于温醇境界,有两个方面的特别感悟,借用古人的比喻,一个是“香象渡河”,一个是“羚羊挂角”。
“香象渡河”出自一个古老故事。兔、马和香象一起渡河,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涉水最深,一沉到底。也就是说,诗词的表情达意要步步踏实,言之有物,在“兴、观、群、怨”的思想深度方面要透彻扎实。
“羚羊挂角”也出自一个古老故事,传说羚羊夜眠以角悬树,足不着地,不留痕迹,以防敌患。常用来比喻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妙语,关键处是“无迹可寻”。也就是说,诗词在营造意境方面要清新隽永,言有尽而意无穷,飘然无碍,空灵潇洒,也就是在阅读效果方面要有“温柔敦厚”的艺术特质。
下面我们再看两首绝句:
万里龙沙冷铁衣,
简书懔懔载天威。
雄关一道红旗出,
雪阁同云不敢飞。
(邓廷桢《题陈渔浦大令出关图》)
陶潜诗喜说荆轲,
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
江湖侠骨恐无多。
(龚自珍《己亥杂诗》)
这两首都是直接干预现实、直击心灵的作品,其立意则如“香象渡河”,充满古朴而慷慨的气韵,以实在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观众,有震撼力、有冲击力;其结尾两句,则又都有超脱蕴藉、不着行迹的感觉,留下“羚羊挂角”的阅读印象。诗人借助技能和技巧,运用虚拟、象征、夸张、拟人等手法,充分展示言外之韵,富于隽永情致和沉郁色彩,颇耐咀嚼。
作为当代诗词的作者和编辑,我对阅读当代诗词有着更浓的兴趣,也更强烈地期待当代诗人的美好实践。2019年,我编了一套《读读童谣和儿歌》,作为小学语文一年级下册的辅助读物。在里边收录了两首当代人的旧体诗:
爷立儿走月即走,
儿立爷走月不走。
儿太聪明爷太痴,
月亮最爱小朋友。
(周啸天《月亮最爱小朋友》)
秋日寻诗去,山深石径斜。
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
(刘章《山行》)
这两首诗立意如香象渡河,颇接地气;韵味如羚羊挂角,空灵含蓄。它们都认认真真展示生活感受、捕捉情感细节,温醇晓畅,自然流淌,明快沉着,易听易懂。
风雷之句
温醇之境,我指的是诗的境界。而就传播效应而言,我则呼唤产生在风云际会之中的时代“风雷之句”。“风雷句”,指的就是传得开、叫得响的诗词精品,也就是说,要能有突破时空的魅力,有唤起共鸣的认同感,能够经受理论分析和公众阅读的双重考验和严苛衡量。比如李叔同《满江红·民国肇造填满江红志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再如卢前《满江红·咏棉背心》:
着意装棉,手中线、针针缝起。闻道是、沙场霜重,夜凉如水。侬愿化身成软絮,寒温与共秋风里。个儿郎、为国作干城,真英士。
我欲问,前方事。知推进,若干里。料御寒送到,这包衣被。勇气益增千百辈,鼓鼙还我山河美。是衣中、缝就热心肠,非棉耳。
这两首作品都符合三个条件:一是直白心声,心心相通;二是志存高远,襟抱不俗;三是语浅情深,笔法清奇。其辞壮怀激烈,其格追想古意,其情蔼然入世而又鲜明浓烈,给人留下暖气蒸蒸、活力满满的感觉。一个宏大叙事,一个小处着眼,而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衡量,我认为这两首词可以作为“风雷句”的例证。词中有体温,也有韵味。
我呼唤风雷句,也是希望当代诗人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发挥诗词的独特作用,要勇于回答时代之问、回应人民之呼,赓续古老诗脉,开创崭新格局,为新时代诗歌的高质量发展贡献一份切实的力量。
细腻体认
读诗词要广博采,转益多师,不可偏废。同时也要有“精一门”的阅读思路。要从浩如烟海的诗词累积中由博返约,选择最有共鸣的一两家,如《李太白集》《陶渊明集》《王维集》《陆游集》《杜工部集》《苏东坡集》《漱玉词》等,真正钻进去。以少许的时间,更有效地感受多许的内容,从中感受表达技巧,体会丰富的情感和睿智的思想。
阅读可以从译注注疏本起步,有些基础之后,进而进入集注集释集评的层阶。读诗词一定要看注解,多了解诗歌之外的各种知识。比如古人诗中的典故、天文地理花鸟鱼虫等掌故:酒,古人诗中叫中圣、竹叶、琥珀;剑叫玉龙,天叫苍圆,肩膀叫玉楼,眼睛叫银海,佛寺叫香界……这些在读诗词时都应该好好留意。
诗可以“群”,“群”可以“益”。有一次,我读到苏东坡的《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二首》,很喜欢,也仔细品赏了其用典魅力。“其一”是这样写的:“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诗中提及的“元和脚”指的是与唐代柳公权有关的典故,查资料就能知道,比较好理解。但是还有一处疑问我不是太了然,于是请教南京师大的钟振振教授:“请问‘莫厌家鸡’,是自谦,还是有什么典故吗?”
钟振振教授回复说:“莫厌家鸡确实也有一个典故。晋庾翼年轻时,书法与王羲之齐名。后来王名气更大,庾家子弟都学王,庾翼心理不平衡了,说小儿辈不重家鸡而重野雉。用此典故,是对柳氏外甥说,你们柳家有柳公权那样的大书法家,还需要我这个野鸡的字吗?因柳氏外甥向苏求字,故有此语。”
如果不知道庾翼这个典故,就只能从俚俗角度理解,以为是在打油。可见读诗时的知识积淀不同,体悟也就不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读者自己的根基越厚重,从诗词中所能得到的共鸣也就会越丰富。读诗词的高阶水准,应该达到能够鉴赏,能够理解和分析诗的高妙,体悟艺术手法和技巧。
《红楼梦》中的诗词风流蕴藉,清丽可人。其辞采襟抱,均为上乘之选。我们看看书中人物邢岫烟、李纹、薛宝琴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分别创作的一组红梅花诗:
桃未芳菲杏未红,
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
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
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
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红”字》)
白梅懒赋赋红梅,
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
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
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
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梅”字》)
疏是枝条艳是花,
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
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
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
无复相疑色相差。
(《咏红梅花得“花”字》)
三首诗借梅花抒写性情,邢诗写其丽,李诗写其清,薛诗写其幽。各臻妙处,自秉空灵,不即不离,不粘不滞。虽然诗的托名作者均是书中人物,但实际都应是曹雪芹一人在畅咏情怀而已。他达到了大众化的效应,采用的又是分众化的构思。也就是说既能做到了看场合,也做到了看对象,声入心道,声入心通,这很不容易。三首诗表现了三个人物,采用了三个不同的角度。阅读时如果理解不深,就感受不到作者针对不同人物心理和身份进行的细腻体认。
熟读两法
读《红楼梦》中的这三首辨识度十分分明的诗,我忽然想起《孟子》中的一个小典故:孔子门下有父子二人,一个叫曾点,字晳;一个是曾点的儿子,叫曾参,字子舆。曾晳特别喜欢吃一种紫黑色的小圆果,名叫羊枣。所以他去世之后,曾参因为怀念父亲,非常悲痛,就不忍心再吃羊枣了。曾参因此被儒家弟子称赞为孝道的典范。后来这个故事流传到了战国时期,有位名叫公孙丑的人忽然产生了疑问,就向自己的老师孟子请教:“烤肉和羊枣哪个好吃?”孟子说:“肯定是烤肉更好吃啊。”公孙丑说:“曾参的父亲除了爱吃羊枣,肯定也爱吃烤肉。那么曾参怎么只是不吃羊枣,却还吃烤肉呢?”孟子说:“烤肉好吃,是大家都爱吃的味道。羊枣虽然不如烤肉好吃,却是曾参的父亲最爱吃的口味。所以曾参不忍心再吃羊枣,是因为睹物思人,唤起了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烤肉在古代称作“脍炙”,现在人们也用“脍炙人口”这个成语形容人人称赞的好东西。但是,这个故事也给我另外一种启发,就是阅读诗词,还要能够在“脍炙人口”这样的大众口味之外,品味出羊枣那样与众不同的口味和个性。而识别这种独特的味道,主要也还是离不开熟读二字。说到熟读,我有两法:
其一,援笔收录。就是做笔记。如果能够做到篇篇背诵,当然受益无穷。但是年纪大了之后,记忆力减退,难以篇篇背诵,我发现动手抄录诗词,也是一个与诗词作者互动、互言、互证的过程,跟手机、电脑上浏览的阅读方式相比,有着更深刻的心灵感受。笔在纸上录诗,就像心灵在诗行间的舞蹈,可以无限接近那些美好的陌生诗心,穿透甚至超越时空局限,感受他们那个年代的红尘枯荣和世事盛衰。另外,阅读过程中的随想片段,可以做眉批,写些笔记,长此以往,受益无穷。
其二,“现地”行思。“现地”诗学或者说诗人地理的相关研究成果很多。诗词的“现地”研究,更强调了发生环境和人文动态的交互关系。如果有条件去诗词所涉及的地理空间走一走,验证风物环境和诗意人生的转换与融合,肯定是读诗过程中的一大赏心乐事。现在我们常说的“跟着诗词游中华”“诗和远方”等话题,其实就是把诗词从书本直接融入山水之间,读“诗中景”,感“诗中情”,传播诗中的美好意蕴,无形之中就把诗读活了、读大了,读得立体和辽阔了。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2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