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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昌勇
记忆中,夜来香开得最繁茂的那一年,夜晚的场院总是那么温馨,那么芬芳。月光洒满小小的村庄,轻轻拂动的白杨树叶像无数双小手,捧起幽幽花香,将它们送到远方。
盛夏的夜晚有些闷热,我们一家坐在屋外的场院纳凉。父亲嘴里含着烟卷,斜靠在椅子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庄稼。竹林一样的苞谷地,月光下一片深绿。晌午被烈日炙烤后拧得如绳子一般的苞谷叶,此时缓缓地舒展开来。蝈蝈和往常一样聚会,叫声此起彼伏。
“得下一场雨,庄稼有点旱了呢。”父亲摘掉嘴里的烟卷,端起白瓷茶杯咕咚咕咚狂饮了几口浓茶。母亲没有作声,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的蒲叶扇。其实,她比父亲更盼望一场饱墒雨。早上去园子里摘菜时,竹篾篮子显然没有往常那样沉。菜园的豇豆和茄子有点儿发蔫干瘪,黄瓜和辣椒的个头也越来越小,就连耐旱的南瓜,也好几天没有开新的花朵了。
我将鼻尖凑近母亲椅子后面的那一株夜来香。就算在夜里,我依然能找准方位——房子东边的香橼树下,指甲花旁的那一株夜来香,茎秆粗壮,叶子肥绿,每天晚上花开时能有十几朵,深紫深紫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我蹲在地上,只想离它近点儿,只想静静地陪着它。每一朵花,都好似一张活泼可爱的笑脸,在迎着我。耳畔又响起了奶奶的那句话:“晚上开的花儿,胆子小,惹人心疼哩,得陪着它!”
“给你的宝贝浇点水,甭让它渴着。”见我蹲在花旁,在屋里刚刚擦洗完的姐姐,端着半盆水走过来。接过水盆,我绕着夜来香的根部淋了一圈,已经被太阳晒裂的地,和父亲一样咕咚咕咚地一阵狂饮。很快,一缕雨后能闻到的土腥气,从夜来香密密匝匝的叶子之间升腾起来,还夹杂着泥土被太阳炙晒后的焦香。
夜渐渐有了一丝凉意,树枝上的蝉鸣和稻田里的蛙鸣已经没有白日那么热烈,隐隐约约有邻居哼着曲子进屋关门的声响传来。一阵风吹来,夜来香的气味越发浓郁、醉人。丝丝缕缕的花香迎面而来,如黏人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和长辈撞了个满怀。种下这花时,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乐呵道:“夜来香晚上开,不作假,不炫耀,是实诚的花儿。”
我们依然没有一星半点的睡意。父亲的茶杯续了好几次水,母亲一个劲儿地责怪他的旱烟太呛人,委屈了这些晚上才开的花儿。烟卷明明灭灭,芝麻粒大小的火星,映着父亲消瘦的面庞,忽明忽暗,像一只萤火虫在夜色中舞动。
我在院坎边一圈一圈地转着,这里种着我早春栽下的花,它们好比我的庄稼,我得陪着它们过完这个夏季,让它们把冒出的花骨朵开完。
指甲花开花最早,红色的茎秆托举着一簇簇小花。每天早晨,只要推开门,就能看见小喇叭一般的牵牛花爬满藤蔓。美人蕉尽管叶子有些枯黄,但依然冒出浅黄色的花冠。它们的每一次盛开,都能带给我惊喜,我回家后总是迫不及待地走近它们。这些花是我们家庭的一部分。花朵没有情绪,没有愁容,父亲母亲农活再累,愁事再多,只要看看这些花,就眉头舒展,心里松泛了不少。在他们眼里,和夜来香一样的各色小花,都是无忧无虑的孩子。
家人从不责怪我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些花身上,有时他们还会帮我给这些花浇水。我分明看到,他们柔和的目光中有一分爱怜,和对我的情感一样。庄稼人有时也有自己的小浪漫,这样的日子才过得有滋味。
这个夜晚,我们一家睡得很晚。夜里开放的夜来香,似乎每一朵都盛开在我们的心里,花语是平安喜乐、诚心正意。
“花儿香着哩!”父亲从椅子上起身,对着月光下楚楚动人的夜来香喃喃自语。母亲转过身,仍摇着手中的扇子,似乎要将浓浓的花香送给场院边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只小虫子。姐姐坐在她最爱的指甲花旁,不言不语。爱美的她,一定是想着明天太阳出来后采摘一些粉红的花瓣染指甲哩。
蝈蝈的叫声越发浅了,听起来有了倦意,该回屋睡觉了。我们起身,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了看夜色中的夜来香。每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月光和花香。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26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