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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法艇(中国作协会员)
王新是新的。这是我早年生活的王新村,也是我每年都要来回数十次的王新村。
3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王新的树木耷拉着,除了热烈的蝉鸣之外,乡间倍显寂寥。我离开了王新,在夏雨澎湃之后的暮日,提着母亲做的新被褥,踌躇满志地离开了生活近20年的家园。
当时,我还无法感受到书中对土地或家乡的深情。与其说彼时的王新是一枚钉在大地上的纽扣,不如说这枚纽扣钉在了我的衣襟上,成为我独有的身份和标签。
大学二年级时,我的一位同学跟我来到了王新。他的感受令我震惊:“在荒芜的淮北平原,春天显现的贫瘠令人咂舌。”贵客到家,父亲到街上买了条鱼,这算是对我的同学最热情的款待了。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春天的风显得更加凌厉。
那时,我的心灵里盘踞着樱园的图书和灯光,蜿蜒着珞珈山上的参天古树和优雅古建筑。王新的单薄像一张皱巴巴的落叶,只需一丝风就带走它的全部——在回校的长途汽车上,我难以抑制内心的苍凉感,不知道有没有一粒尘土粘在我的衣襟,跌落在山水珞珈。此后,很少有同学来到我的家乡,我也渐渐忘记了1992年春天的那个黄昏。
彼时的王新,如缀着泥点的秋叶,苍老而沉重。黄扑扑的屋墙简陋粗糙。风雨之后,墙上的麦秸便会露出真容,在苍黄色中印证贫瘠,仿佛是自然水墨丹青的收笔。
9月开学的那天,雨水滴沥,我的被褥和衣衫也变得潮湿。汽车的颠簸总能在衣衫上留下痕迹,只有丽日的清洗方可剔除。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新慢慢地在我的记忆中变化了。
秋日,我在秋风送爽中再次回到王新。父母精神矍铄,满院弥散着秋日的芬华。秋风掠过村舍,漫天的洋槐树叶金光闪闪,簌簌作响,树叶仿佛在修葺时光的印痕,刷新秋天的风景。屋檐瓦顶,沉淀着一种静谧的气质。
早起,我和父母一起沿着村中的后埂散步。后埂内外是两条小河,水面上有浮着的树叶,鸭子和大鹅在伸向河中央的芦苇间欢快地游着,偶尔也会大叫几声,惊动了岸边的小鸟。鸟儿们振动翅膀,回望沃野水滨一眼,便飞向更远的地方。
河水平静,在晨光下泛起粼粼波光,一尾鱼跃出水面,又跌进水里,给安静的后埂带来生机。茨蔴薹和香蒲流溢出喜悦,本来不是很宽阔的后埂一派生气勃勃,似乎沉溺在这样的乡间美景中,忘记了秋天本该“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印象里的红薯地也变成玉米地了。埂北的玉米错落有致,而非密密麻麻的格子状。到了收获的日子,总有颗粒归仓的喜悦。
“王新变化了”,父亲不紧不慢地说。父亲所指的变化,是那些他记忆中的影像。沟边路桥,茅草房在朝云暮雨中静止,黑白底片一般的分明,及至云销雨霁,云霞波浪般汹涌,土黄色的茅屋焕出新颜,像油画色彩一样丰富厚重。
在王新的夜晚,繁星满天,辽远的寂静在暗处生长。我觉得,王新像一块木板在水上浮沉,水面无垠,孤寂和安宁在一浪一浪侵袭。只有内心坚定者才能在水中安营扎寨,如同柱石,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中蹒跚旅行。只有看见父母房间的灯光柔和地亮着,我才感觉到,这样的暖意是专属于我的。
我每年数次回到王新的父母身边,他们的笑声感染着我,他们的身影感染着我,哪怕他们最细微的叹息也会感染我。有一次,母亲腿疼,从椅子上站起来显得很痛苦,我扶起母亲后,一个人走到院子里落泪。泪一滴一滴,滴在尘埃里,也滴在心上。
“王新是巨大容器”,我在一本小书里写过这样的句子。在异乡漫游的时候,脚下的土地坚硬得无法立足,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冷漠,即便是华丽的宾馆也只是在深海一般的颜色里收容躯体,而灵魂却在门外踟蹰。这样的感觉在王新却从来没有过。王新是父母常在的地方,总能让我心中泛起希望和力量。
清晨的王新透着欣悦。我站在楼顶,秋天的大雁南飞,它们的羽翅在光影中飞舞,投射在河面上,转瞬流逝,像一笔不经意的素描。阳光落在脚下,有细微的尘粒悬浮。高于楼顶的树木触手可及,桐树叶缀着青霜,发出响声,枣树枝头挂着一颗颗红红的果实,高一声低一声的“秋郎子”演奏乐曲,那些椿树上的“花大姐”宛若仙子与神灵,肢体丰腴,匍匍的水泥小路以静默的方式伸向王新之外,周遭的一切浑然和谐。
清亮的金风吹动万物,清澈的声音到处回响。远处的世界仿佛不复存在,只有碧蓝的天空运送白云。
我和父母各自忙碌:母亲做饭,父亲烧火,我清扫楼顶的落叶。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我忽然想到:这些曾经青葱的落叶是自然的创造,是林木、阳光、露水等和爱组成的生灵,它们曾经活跃,也覆盖滋养自己的泥土——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像落叶一样皈依王新,归于父母营造的院子。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这是李贺的竹子,也是父亲的精神之竹。竹林在王新的西南隅,葳蕤繁茂,一年四季都蓬勃着绿色和新意。
母亲打算在这片竹林地盖房子,可子女们都在外地,盖了房子也没有人去住,只好任这片竹林继续拔节成长。好在,这片竹林为王新书写了新美:它的绿高过屋顶,像一片绿云蕴藏诗意,绿云收容鸟鸣虫语,斑鸠撒播平仄字句;远处的金黄草垛无序点缀,金色的光辉肆意弯曲,散淡雅致。
平平无奇的王新,因为有了这片竹林而气象万千。自然和人文的融合,让古老的村落也增添了现代气息。
父亲在“清风十万枝”的竹林间收拾老竹。金风在王新萦来绕去,野兔在田间东游西逛,满树馥郁的桂花,共同打开了乡村的秋天。
王新是旧的,旧的故事和传奇淹没在每一天的重叠里;王新是新的,过往的一切都在日新月异地前进。
“新”,在王新村留下了时代坐标。我想,只要安静地体察烟火中的人与事,仔细地勘察这沟里沟外曾有的屋舍,感受其中留存的沧桑风烟,你总能发现,有些情感,即使历经万千曲折和百年风雨,也不会被消磨。一棵梓树在老家的院子里生长,大大的叶子散在地上,构成了王新的朴素意象。临近的屋顶升腾炊烟,迎着风四处飘散。
王新是遥远时光中的王新。为何是崭新的?为何在有些荒僻的地方诞生出传奇?为何予我这般对土地的情感……
想着走着,“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的景象似乎解开了我的困惑。一树晚风,心情清爽,在淡淡的暮霭里,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后埂。
暮云合璧,天苍地茫,秋风成熟,王新一派恬淡,了无喧嚣。
《光明日报》(2024年09月20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