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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亚明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一所农村中学读高中,王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一天下课时,王老师从讲义夹里取出一本书塞给我,和蔼而郑重地说:“回去慢慢看。”回过头又补了一句:“别弄丢了。”当时,课外书极为匮乏,若能借人一本好书,定是出于信任与厚谊。王老师常有文章被电台、杂志采用,我对他向来有着深深的崇敬,能得到他的这份“厚爱”,我欣喜而感激。我急切地打开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呵,是刘白羽的散文集《早晨的太阳》!书的封面还盖着一个红印章,这书显然也不是他的。
过了些日子,我抄完了几篇散文后便准备去还书,可那天王老师外出了,我便顺手将书揣到了裤兜里。不想,我闹起肚子来了,上了几次厕所后,我突然觉得裤袋里的书不对劲儿了。掏出一看,书脊折成了两段!我傻了眼。一连几天,我都在不安中熬过。我请一个城里的亲戚帮我买一本,然而他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
一天,王老师上完课后把我喊到讲台前,和我聊起那本书中的几篇文章。见我已用心读过,他很是欣慰,但始终未提一个“书”字。我几次想和盘托出并认错,却没有勇气。我的羞惭与尴尬似乎被他发觉,此后,他再也没提起那本书,对我依然是那么亲切。而我,也终究不曾还他那本残破的书。
转眼高中毕业了,王老师已到其他班任教。那日,当我揣着毕业证书走出教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是王老师。他轻声说:“有空回学校来看看。”随即递给我一本塑料封面的日记本,扉页上是他的题字:“昨日师生,今日同志,发奋努力,共进互勉。”
毕业后,我时常离开田头被借到大队做些文字工作,后来担任大队宣传队队长。那年,公社组织文艺会演,我们要表演一个自创节目。我编写了一段天津快板,连续熬了两个通宵仍然没法收尾,只得硬着头皮去找王老师。我说明来意后,他立即读起我的“作品”。他先是动笔勾勾画画,而后到书架上翻出一本油印的册子给我:“这是去年文化馆文艺会演创作汇编,你先拿回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写的,后天晚上你再来。”临走前,他一边用旧报纸包那册子一边说,能经常和文字打交道是好事,要保持读书的兴趣,坚持数年必有好处。
那本带有油墨香味的册子里有相声、快板、三句半等,令我眼界大开。第三天,我再次来到王老师家,他已早早吃完夜饭在等我。他给我一小叠稿子,我接过一看,王老师竟然已为我重写了!他认真地说:“农村的俚语我掌握得不多,你看看哪些不准确的就改过来……”临走时,王老师将册子与稿子一同放进了我的背包,一句“回去慢慢看”又让我回到了亲切、温暖的课堂。节目演出后反响很好,被选送到市里参加会演。在填写创作者姓名时,我想到了王老师,于是写上“集体创作”。
1977年恢复高考,我自然很激动。各生产队对复习迎考不反对,但一般不得误工,加之我底子很薄又无书本复习,便放弃了参考的念头。那天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奶奶告诉我,下午来了一个30来岁、白白净净的人,说是来找我的,姓王,放下东西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一看,是油印的高考复习资料,还有一本地理书——一定是王老师!他来家访过一次就记住了这乡下的路!在那闹书荒的年代,这是多么宝贵的精神食粮啊!
过年后,我去学校看王老师。得知我准备参加高考,他很高兴,对我说:“大家的底子都差不多,要重视但不要成为负担。”五月农忙时节,距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又托学生带字条给我,督促我认真准备高考。然而,最终我落榜了。我十分失落,尤其想到王老师,心中更是愧疚。
后来,我踏上新的工作岗位,在某单位秘书科从事文字工作。我专程去他家报告:“我考上了电大,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半脱产学习。”他察觉到我复杂的心理,立即鼓励我:“好,电大也不错。中文是可以自学的,只要多啃书,勤动笔,就会有成果,鲁迅不就是学医的吗?”一席谈话,把我的负疚变成了发奋的动力。
前些日子,我在同学聚会上又见到了王老师。两鬓斑白的他已是教授,但依然低调而谦逊。得知王老师出版了多部著作,隔日我便去书店买回几本请他签名。他欣然提笔:“亚明好友存正”。刹那间,仿佛时光穿越,我又想起毕业时他赠我那本日记本时的情景,想起几十年来他始终不变的对学子的殷殷期待和无私的爱。
《光明日报》(2024年10月18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