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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 楚(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
到了深冬,平原上的麦田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足球场。有些年,每逢回老家过年,我都会带一帮孩子在“足球场”举办一场新年运动会。项目很随意,有赛跑、跳远、掷“铅球”、翻跟头等。奖品呢,是我用零钱买的算术本和水果糖。赛跑的路线是先抵达一条河沟,再从河沟跑回起点。过了大雪节气,河沟就变成了一面光滑的镜子。孩子们跑得比野风还快,经常是气喘吁吁跑到河沟,就有一两个“运动员”忘了比赛,径自在“镜子”上玩耍。“铅球”比赛说白了,就是看谁把土坷垃扔得最远。冠军一般是小鹿,他又白又胖,鼻涕从冬天流到春天。翻跟头翻得最好的是猴子,能连翻四个,我老觉得他该去县里的剧团当武生。他爹娘死得早,跟瞎眼奶奶过。除了算术本,我通常会再偷偷塞给他几粒水果糖。
作为一个正值“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岁的少年,不知为何,我到了老家就变得狂野起来。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后来随军跟父亲到山西,父亲转业后我们落户县城。可我不喜欢县城,我喜欢这个叫“周夏庄”的地方。
周夏庄隶属唐山市滦南县,是个典型的冀东村庄,不大,可也不小,没有山,水却不少。村东种麦子和水稻,村西种花生和玉米。冬天的凌晨,当你站在村头,会看到一条浑圆的、模糊的地平线,太阳犹如鸡蛋黄一寸寸拱出天际线,灰蓝色的流霭渐散,而隐约的光亮四处弥散。当太阳终于稳稳悬浮在天空时,携着雾气凛风的朝霞瞬息便铺满麦田,万物皆披了层暖暖的、薄薄的光,裸露着枝干的树木、游荡的野狗、觅食的野兔,统统变成淡粉色。然后,在公鸡的鸣叫和孩子的哭闹声中,变成荡漾的橙红。
此时的我,想大声呼喊,想放声歌唱,想御风奔跑。然而,我只能四平八稳地散步,变成村人眼中沉稳有礼的少年。祖父说,龙抬头后,麦田里的雪就全化了,当地底的蝼蛄、蚰蜒、蚯蚓四处蹿爬蠕动时,麦子便醒了。醒了的麦子长得比婴儿快,过了清明,比筷子高。立夏之后,麦子开始抽穗,而一过芒种,就是农人最忙的季节:要收麦了。
那时,祖父祖母尽管七十多岁,可仍舍不得手里的一亩三分地。到了麦收季节,父亲自然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当时,收割机在北方还是稀罕物,收麦的方式无非两种,一是手拔,二是镰刀割。有一次恰逢礼拜天,父亲犹豫着问我:“你要是没事,跟我回老家拔麦子吧?”
这是六月的麦田。当我站在它面前时,竟有些茫然。清晨的风并不湿热,反倒有些凉爽。微风拂过,麦穗微微晃动,间或有鸟雀忽地从麦田里冲上天空。麦田是怎样的一种颜色呢?它比金子要暗淡,比土地的颜色要耀眼,比嫩柳的鹅黄要内敛,比金丝雀的明黄要沉郁。当目视着铺天盖地的麦浪在风中流淌滚动时,我很难将它和冬天的“足球场”联系到一起。拔麦子是个体力活,刚开始觉得没啥,弯腰,驻足,双手紧握麦秆,然后是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拔;接着,把粘连着泥土的麦根在地上或鞋上磕一磕,顺势摆放齐整。让我惊喜的是,拔着拔着,在柔软的青草中发现了鹌鹑窝,里面有六枚小巧的鹌鹑蛋,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在水壶旁边。这让我的精气神更足了,尽管已然看不到祖父和父亲的背影,我也没觉得灰心。
可没过半个小时,我的腰就有些直不起来了,胳膊酸胀,鞋子也灌满了泥土,我有些赌气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两条垄,有些不知所措。我有个隐约的念头,就是不能让祖父和父亲笑话,毕竟,我的嘴唇上面已经冒出了毛茸茸的胡子,是个大人了。这个念头催促着我继续弯下腰。我的脸时不时被麦穗剐蹭,胳膊和脚踝被叶子划过,又疼又痒,而太阳越来越大,一丝风也无,汗水很快顺着脸颊滴落到土里。我这才知道,原来,看似简单的拔麦子,其实一点都不简单。当祖父和父亲招呼我歇息时,我装作没有听到。渐渐地,我真的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无论是布谷的叫声,热风倏尔旋过麦芒的声音,扁蚂蚱张开翅膀飞走的声音,还是田鼠从脚边逃窜的声音。我忽然觉得目眩耳鸣、口干舌燥,然后看到不断有液体滴落到脚边。用手抹了抹鼻子,原来是流血了。我慌张地仰起头,心想,也许这样会好些吧?天空没有白云,没有飞机拉的白线,也没有飞鸟的踪影……幸亏穿了件灰色衬衣,我用袖子将血痕清理干净。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能让他们发现我流血了。太丢人了。
中午,祖母来到田里。她送来了烙饼和炒花生,还有三瓶糖精醋水。我们爷仨坐在麦子堆上吃完,又埋头劳作起来。中途我偷了会儿懒,直挺挺躺在麦田上眯了一觉。麦芒真扎人啊,可短暂的小憩足以让我觉得万分幸福。
黄昏时候,地里麦子才全部拔完。祖父和父亲将麦子捆好,又用骡车运回家,等着明天用机器脱粒。我浑身黏糊糊的,脚底也磨出水泡,用井水简单擦了擦身,顿觉舒爽无比。那天晚上祖母炸了油饼,捞了水粥,炖了锅红烧肉,用咸菜疙瘩炒了鹌鹑蛋。我吃了三张油饼和四碗水粥。祖父和父亲呢,不紧不慢吃着菜,喝着散白酒。祖父跟父亲话少,就像父亲和我一样。我们沉默得像三块磨刀石。还没吃完,猴子就来找我了。他上初一,还那么瘦。他解释说,要不是今天舅舅家也收麦,就来帮我们的忙了。说完他眨了眨眼,示意我去屋顶。暮色中我们蹑手蹑脚爬到屋顶,他神秘兮兮地从裤兜里掏出两瓶啤酒,说,累坏了吧?解解乏。
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夜色弥漫,风也变得温柔沁凉。我压低嗓门说,我今天流鼻血了。猴子只是嗯了声,说,他不想上学了,想去城里打工。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半晌才说,无论如何要读完高中吧?他没有吭声。
第二天我就回了县城。那是我第一次拔麦子,也是我最后一次拔麦子。
白驹过隙,我读完大学,然后上班,结婚,生子,为了生计奔波。其间祖父祖母相继去世。我们把他们埋葬在麦田旁边的祖坟里。之后很多年我没有回过老家。每当我想到那个并不遥远的村庄,眼前都会不由自主浮现出一片荡漾的金黄色。我知道,那是麦子的颜色。
有年初夏,我心血来潮,非要带儿子去看麦田。他读小学三年级,他说,只在电视里见过麦子。我们开车回了趟老家。祖父祖母的老房多年无人打理,几近荒芜。我径直带儿子去了村东的麦田。儿子却觉得无聊,在地头抓蚂蚱玩。我看着无边无际的麦浪,想,种子变成麦子,麦子变成种子,种子再变成麦子……人也如此吧?大地无穷无尽,人们生生不息……
儿子很快厌烦了,吵着要回家。离开之际我遇到了小鹿。小时候,他的鼻涕从冬天流到春天。如今他养了三百头牛,是四乡八里有名的养殖大户。虽然很久没见,我们还是热烈地攀谈起来。我问了问猴子的近况。小鹿说,猴子高中毕业后当兵,考上了军校,如今在湛江,好着呢。又拉拉杂杂聊了些有的没的,这才告别。上车前我忍不住随手揪了把麦穗,放在鼻下闻起来。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9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