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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 越(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桑巴,作为巴西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象征,唯有足球可与其相提并论。尽管巴西足球在全球享有盛誉,巴西足球队却被誉为“桑巴军团”,“桑巴足球”这一称号也已深入人心,足见桑巴在巴西的重要地位。狂欢节上的舞者、鼓点、旋律与热情的舞蹈,是桑巴的鲜明标签。然而,桑巴不仅仅是音乐与舞蹈的融合,也是一部浓缩了巴西社会发展、承载着巴西多元文化交织印记的史诗。桑巴见证了非洲裔族群底层抗争的历程,成为种族和文化融合的象征,同时也铭刻着知识界与大众文化共同参与的民族主义实践。正是在对巴西社会的深度融入中,源自非洲的桑巴逐渐走向这片热带土地的中心,最终成为巴西民族身份的标志。
巴西画家埃托尔·多斯普拉泽雷斯绘画作品《马昆巴》 资料图片
桑巴溯源:非洲文化的传承与演变
桑巴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6世纪。葡萄牙殖民者征服巴西后,为了填补奴隶制下的劳动力需求,将大批非洲人作为奴隶源源不断地输入巴西。跨越大西洋的黑奴贸易持续了三百多年,直至1850年才得以废除。这些被当作奴隶运往种植园从事苦役的人们,大多来自安哥拉、刚果和西非沿海地区。他们曾在这片大陆上历经苦难,却也将非洲的音乐、舞蹈和宗教传统带入了美洲大陆,使其在巴西土地上得以存续甚至孕育出新的花朵。
人们普遍认为,有两种巴西奴隶制时期的非洲艺术形式,对现代桑巴的诞生有着深远影响,它们分别是“森巴”(semba)与“巴图克”(batuque)。“森巴”一词源自安哥拉金邦杜语的“semba”,意指“肚脐碰撞”。许多学者相信它就是桑巴(samba)之名的由来。森巴舞以其强烈的节奏感和身体互动为特点,舞者之间的肚脐碰撞象征着生育和生命力,表达着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和感官共鸣。而“巴图克”原意为“击鼓”,是安哥拉非洲裔音乐、舞蹈、宗教仪式及格斗游戏等一系列习俗的总称。巴图克舞蹈常伴随击鼓的节奏,舞者们用富有弹性的肢体动作、跳跃以及身体核心区域灵活扭动来展现力量和情感。我们可以发现,桑巴舞流畅的步伐、弹性的舞姿、对髋臀部的灵活使用以及舞者之间存在的亲密互动,都是与非洲传统舞蹈风格一脉相承的。同样,现代的桑巴音乐以复合型节奏为特点,使用如鼓、沙锤和响铃等多种打击乐器,每种乐器都有独立的节拍线,但在整体上又可以和谐统一,创造出错综复杂的节奏层次,这也是对非洲传统音乐形式的一种延续。
19世纪德国画家约翰·莫里茨·鲁根达斯作品《巴图克》 资料图片
值得一提的是,“巴图克”不仅影响了桑巴音乐,也催生了巴西非洲裔文化中重要的宗教表达——坎东布雷教。殖民时期,天主教会禁止任何形式的非洲信仰表达,将其视为“异端邪说”。殖民当局经常突袭黑人仪式集会并进行暴力镇压,除了对参与者实施鞭打、强制劳动等肉体上的严酷惩罚,还要求信徒公开忏悔并弃绝自己的信仰,甚至在公开场合焚烧神像与祭品。尽管如此,这些奴隶依然顽强地保留着他们的宗教实践,常常将仪式藏匿于地下,或伪装成天主教的圣徒崇拜以避开迫害。在这些仪式中,击鼓与舞蹈成为信徒表达对神灵崇敬和祈福的重要方式,同时也成为他们对殖民压迫的隐秘反抗。可以说,歌舞成为非洲裔群体在宗教信仰实践中抵抗精神与文化身份的重要象征,而坎东布雷教也成为非洲裔社区文化的庇护所,为非洲裔音乐和舞蹈的传承提供了坚实的精神支撑。
在殖民和奴隶制的压迫下,非洲裔文化在巴西艰难生长,但也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与交融中逐步演变并走出非洲裔族群的边界,成为其他群体和阶层日常文化的一部分。这一过程不仅推动了非洲裔音乐和舞蹈的世俗化转型,还赋予其新的表现形式。18世纪,巴西乡村地区逐渐形成了伦杜(lundu)舞蹈,逐步进入上流社会,形成一种由吉他或钢琴伴奏的风格。伦杜率先将非洲音乐特征引入巴西城市音乐,被认为是巴西社会接受的第一种黑人音乐。伦杜在巴西一直流行到20世纪初,并在黑人聚集的巴伊亚地区逐渐发展为乡村桑巴的雏形,随黑人群体流入城市的伦杜也为日后城市桑巴的诞生奠定了基础。进入19世纪,里约热内卢出现了另一种舞蹈形式——玛希谢(maxixe),它融合了非洲舞步的灵活性与欧洲舞会舞蹈——如波尔卡和圆舞——的节奏和旋律,因而在里约热内卢等大城市的中产阶级中广受欢迎,被誉为“巴西探戈”。玛希谢的流行不仅展现了巴西独特的文化融合,也为20世纪初桑巴的形成和在城市的传播提供了灵感与动力。
桑巴崛起:从边缘文化到国家象征
19世纪末20世纪初,巴西的工业化进程正在加速,随着奴隶制的废除,东北部巴伊亚州的非洲裔移民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带着他们的文化和艺术,来到当时已是繁华大都市的里约热内卢。于是里约热内卢港口地区形成了许多非洲裔族群集中居住的“小非洲”社区。这些黑人聚居区成为文化、艺术和宗教活动交流的中心,非洲裔族群在这里将传统音乐与城市中的新元素结合起来,逐渐形成了城市桑巴的雏形。
西雅塔姨妈 资料图片
然而,桑巴的形成并非一帆风顺。在当时的巴西,种族主义仍然盛行,非洲裔歌舞文化被视为“粗俗”“危险”甚至“下流”,尚在襁褓之中的桑巴也因此遭到巴西主流社会的鄙视和打压——音乐家们经常遭到警察的逮捕,乐器被没收或毁坏,聚会也常被终止。因此,当时非洲社区内的歌舞聚会往往只能掩藏在坎东布雷教仪式的外衣下才能进行,这种情况与殖民时期如出一辙。在这种高压情况下,非洲裔巴西人没有任由桑巴的命运遭到扼杀。在“小非洲”社区内,一群被亲切尊称为“姨妈”的非裔女性扮演了保护和推动桑巴发展的关键角色,其中尤以充满智慧与外交手腕的“西雅塔姨妈”最负盛名。
西雅塔姨妈原名伊拉利亚·巴蒂斯塔·德·阿尔梅达,于1876年22岁时从巴伊亚迁居到里约热内卢。她是坎东布雷教的忠实信徒,经常在家中以祭司身份主持宗教仪式。她家可以说是汇集了非洲—巴西宗教文化、抗争精神与欢庆生活的文化中心,聚会通常持续几天甚至一周不间断,吸引了来自不同阶层、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人群——从非洲裔巴西人到移民工人,再到好奇的白人市民。她的理念简单却深刻:“屋子越满越好。”西雅塔姨妈的家成为桑巴音乐家创作的沃土,皮辛吉纳等桑巴传奇人物便是在这里诞生的。1916年,巴西第一支被称为“桑巴”的歌曲《通电话》就是在这里创作而成的。面对打压,西雅塔姨妈用她的智慧巧妙地应对:当警察到来时,她会将桑巴乐手安排在后院,而在屋子前厅,雇用管乐和弦乐手演奏当时所谓的“高雅”音乐,营造出一种无害的氛围。就这样,西雅塔姨妈的家渐渐被誉为“小非洲”的文化首都,她的聚会得到了里约热内卢社会各界的广泛支持,她本人也因声望和学识得到了当时巴西总统文塞斯劳·布拉斯的尊重,最后,甚至连警察也开始为她提供保护。西雅塔姨妈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里约热内卢“小非洲”令人尊敬的黑人女性群体的缩影,她与桑巴的故事诠释了非洲裔文化无与伦比的生命力以及非洲裔巴西人非凡的智慧和勇气。
巴西画家埃托尔·多斯普拉泽雷斯作品《舞蹈》,描绘了巴西非洲裔桑巴聚会时的场景。资料图片
在黑人群体积极争取自身文化权益的同时,外部情况的改变也为桑巴的崛起提供了条件。20世纪30年代,在巴西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下,桑巴得到了国家的认可,逐渐转变为巴西民族的象征,这一过程离不开国家层面与知识分子对于大众文化的塑造与推动。1930年,热图利奥·瓦加斯总统上台后,试图将巴西塑造为一个团结的、以多民族融合为特点的国家,因此以桑巴为代表的融合文化成了他的首选。在政治需求变动的同时,知识分子也积极参与到民族主义的叙事中,推动着社会大众对桑巴的认可。著名的巴西人类学家吉尔伯托·弗雷雷在观赏完桑巴表演后数次在报纸上为非洲裔文化辩护,并在其影响深远的著作《主人与奴隶》一书中提出“混血”种族的概念,认为巴西文化的独特性源于非洲、欧洲和印第安文化的融合,“混血”是巴西民族的重要特征。非洲裔文化不应被边缘化,而应被视为巴西国民文化的关键组成部分,桑巴作为非洲裔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也应该被定义为巴西的国民艺术。
政府和知识分子对桑巴的支持并不停留在书面或口号上,更融入日常生活之中。诗人、政客、记者、学者以及各领域的艺术家受到以桑巴为代表的非洲裔文化艺术活动吸引,成为桑巴演出的座上宾,并为非洲裔文化的地位进行辩护和宣扬。他们与东加、皮辛吉纳等桑巴大师结交,将一场场桑巴聚会变成艺术和思想的碰撞。聚会融合了知识分子的文学素养和社会视野,以及艺术家们的音符和旋律,大家在热烈的节奏中扭动身躯,讨论诗歌、哲学、音乐和国家的未来。在国家层面,瓦加斯政府积极发展广播和唱片业,推动桑巴音乐在全国范围内的传播,成就了一批桑巴艺术明星,还将桑巴表演作为招待国外贵宾的一道“盛宴”。桑巴就这样从街头走进了主流艺术的殿堂,一步步成为大众心中巴西文化的象征。
桑巴多样性:文化传承与全球传播
桑巴跻身巴西主流大众文化后得到进一步发展,如今已有更加丰富的表现形式和适用场景,抒情的巴高吉、融合混搭的桑巴摇滚、结合了优雅的舞步与社交功能的桑巴-加菲埃拉成为当下巴西都市文化的重要组成,波萨诺瓦更是凭借着轻盈的节奏和浪漫的旋律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音乐流派。可以说,当下的桑巴展现出无穷的创新力与适应力,而所有桑巴流派里,狂欢节桑巴和圆圈桑巴恐怕是最具代表性的。
狂欢节是桑巴形成后最为重要的表演场域。狂欢节源自15世纪欧洲天主教封斋期前的庆祝活动,后来由葡萄牙人传入巴西,在殖民时期一度成为非洲奴隶释放情绪和尽情歌舞的场域。如今,以里约热内卢为代表的巴西狂欢节已发展成全球瞩目的文化盛会。曾经的狂欢节没有特定的音乐和舞蹈主题,瓦加斯政府时期,桑巴作为狂欢节的主题逐渐制度化和正式化。桑巴与狂欢节互相成就,在广播和电视转播中得到进一步传播,为巴西社会的所有阶层所接受,并塑造了一个新的国家形象,成为整个巴西的象征。起源于里约热内卢贫民社区的“桑巴舞校”对狂欢节桑巴游行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广作用,桑巴舞校并不提供正式教育,而是以筹备狂欢节表演和推广桑巴文化为主要活动内容的社区俱乐部。
狂欢节桑巴 埃弗顿摄
狂欢节桑巴游行通常在里约热内卢的桑巴秀场大道进行。桑巴游行与其说是歌舞表演,不如说是一场以桑巴为基调的舞台剧。各舞校从巴西历史、社会问题和神话传说中选取主题,将音乐、舞蹈、视觉艺术和传统工艺融入其中。不同舞校的桑巴方阵成员头戴精美的羽毛头饰,身着镶满亮片的长裙或戏服,在缓缓前进的花车上进行表演。来自巴西甚至世界各地的民众同聚里约热内卢街头,沿街热情欢呼,歌声与鼓点此起彼伏,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庆典的气息。持续多天的狂欢节会评选出最受欢迎的几支舞校方阵,共同为观众奉上一场冠军巡演,最终将狂欢节桑巴推向高潮。
与这种规模宏大、商业化特征较为明显的狂欢节桑巴不同,圆圈桑巴属于乡村桑巴的流派,相对质朴和民间化,保留了较多的非洲文化。圆圈桑巴多以打击乐器的演奏和歌唱为主,舞蹈则以圈舞的形式展现。舞者身穿鲜艳的长裙,裙摆随舞步旋转翻飞,动作优雅而灵动,轮流进入圆圈中央展示即兴舞步,以轻盈的身体摆动和灵活的舞步回应音乐的节奏,或用手轻拍裙摆,或模仿日常劳作的动作,或以幽默的方式传递情感。观众则围绕圆圈击掌、歌唱,形成热烈的互动氛围。圆圈桑巴没有繁复的舞台装饰,只有朴实的场地和自然的背景,其音乐和舞蹈充满生命力。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巴伊亚雷孔卡沃地区的圆圈桑巴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标志着这一传统艺术形式得到了国际社会的认可。
今天,不管是条件艰苦的贫民区,还是在巴伊亚的乡村,抑或是在都市光鲜的舞厅甚至国际舞台上,桑巴都以其迷人的魅力吸引着巴西民众乃至全世界的目光。每年的12月2日是巴西的“国家桑巴日”,巴西的各大城市都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在里约热内卢和巴伊亚的首府萨尔瓦多,热爱桑巴的人们齐聚一堂,以狂热的桑巴盛宴向这一艺术形式致敬。许多音乐会和专场演出也都会表演桑巴,桑巴更是巴西流行音乐盛典(MBP)重要的表演内容。近年来,巴西的许多城市都会定期举办“国际桑巴节”,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与观众,推动桑巴文化的全球传播。
巴西著名音乐家卡埃塔诺·维洛佐曾在歌曲中唱道:“桑巴是快乐之父,桑巴是痛苦之子。”桑巴从非洲奴隶文化的传统节奏中诞生,在非洲宗教仪式中扎根,在庄园的劳动歌声和农村的鼓点中发展。桑巴承受了歧视和迫害,伴随着殖民时期奴隶制的残酷现实生存下来,从边缘成为主流,从贫民窟走到都市舞台,从街头的流浪表演融入广播、唱片和电影中,逐步成为巴西国民文化的重要符号,展现了其极强的包容性和转化能力。巴西作家里拉·内托在《桑巴的故事》中用极富文学色彩的笔触,将桑巴喻为一个历经苦难却充满多元性和不断重塑能力的生命体,最终成为一种具有强大生命力和吸引力的艺术形式。从“被诅咒与囚禁”到“挣脱束缚的自由”,桑巴的命运也象征着巴西文化自身的复杂性和韧性。
正如桑巴鼻祖东加所言,“桑巴随我们而来。无论何处,只要有庆典,就一定有桑巴的身影。”对于当代的巴西民众而言,桑巴不仅是一种结合了音乐和舞蹈的艺术形式,更是生命的律动,体现了巴西“混血”文化的精髓,也成为巴西民族灵魂的养分。在桑巴的舞步与旋律中,我们不仅看到不同文化中激情、优雅和自由精神的交融,还能感受到巴西社会多样性与包容性的活力,这正是桑巴如此迷人且历久弥新的原因。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12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