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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述往】
作者:肖亦农
认识张守仁,是在上世纪80年代。
插图:周艺珣
1987年,为庆祝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内蒙古文联组织了“春之声”笔会,找来一些有潜力的内蒙古作家写作品,并请全国各大文学杂志的编辑当场选稿。那时,开笔会就是写稿子、改稿子,而杂志的编辑和组织者都在现场看,现场决定稿子的去留。在这次笔会中,我请内蒙古作家白雪林读一读我的中篇小说《孤岛》。他读后提了多处修改意见,我改后他又帮我抄,抄着抄着,他激动了,对一同参加笔会的邓九刚和路远喊道:“我敢保证,老肖这次成了!”雪林总爱激动,文人风骨尽显。后来稿子被荐了出去,说是给了《人民文学》《十月》这样的名刊。
那时,学兄田增翔在《十月》杂志社当编辑,他读到了《孤岛》,在刊物选题会上把稿子拿了出来——虽然我们相熟,但在发表前,他从没告诉我稿子在他手里。《十月》的副主编张守仁看中了《孤岛》,并决定放在头题发表。记得最初是我爱人的同事在报纸的广告上读到了期刊目录,她下班后告诉我,我恍如做梦一般。上世纪80年代,是属于文学的时代,亿万人都做着文学梦。文学滋养着我们,引领着我们,我们有个共同的称呼——“文学青年”,那种情感浪漫而又炽热。《十月》是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之一,而我那时在伊克昭盟(今鄂尔多斯市)交通局工作,不过是个身处沙漠的文学青年,能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作品,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收到样刊时,我热泪滚滚。关于《十月》,还有一则逸事:一位来参加“春之声”笔会的青年作家带了本《十月》在火车上读,乘务员只扫了他一眼,并未上前查票,可能是觉得读这种杂志的人不会逃票吧?
《孤岛》发表后没多久,一天我正在办公室上班,忽然有人喊我:“小肖,接长途,北京《十月》姓田的找。”是田增翔,他告诉我,他们的副主编张守仁读了我新投去的稿子,觉得我有潜力,想来内蒙古见见我。我当时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说:“好,好,太好了!”
那时鄂尔多斯高原既不通飞机也不通火车,所以我是在呼和浩特接到张守仁和田增翔的。张守仁五十多岁,还处于中年,却已是誉满京城的名编。他上世纪60年代在《北京晚报》副刊编《燕山夜话》,与邓拓打过交道,70年代末参与创办《十月》杂志,80年代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曾经他的手。他为人谦和,温文尔雅,抓稿子时则下手又快又准,是名不虚传的编辑家。见到我后,张守仁开门见山地说:“《孤岛》写得不错,圈点之处就不说了,你还是能写的。但是,你这篇写河路的篇幅太短、太挤,这应是个大中篇,要有七万字。”我大惊:“还要加五万字?”他笑了:“我们对好稿子是不嫌长的。我来就为一件事,和你重新结构这个作品。”
于是,田增翔去他插队的地方访友,我和守仁则在交通厅的招待所关了三天,确定这个大中篇的结构。我俩讨论得昏天黑地,兴奋无比。张守仁对我说:“你两眼有光,思路不错,放开了写吧。”等田增翔访友归来,他俩便要回北京了。张守仁与我约定,十天后我拿着改好的稿子上北京找他。
他走后,我真的拼了,有时一天手写出一万五千字,还发动伊克昭盟的文学青年敖敏、张秉毅等人为我抄稿子。十天后,七万多字的中篇小说《红橄榄》写成了,我带到北京去见张守仁,他们为我安排了宾馆住下,还是单间。守仁开玩笑地说:“十天拼了七万多字,你还没散架,看来身体不错。”三天后,张守仁找到我,说稿子编完了,很棒,已定发在第六期头条。
那是1987年,《十月》在头题位置接连发了我两个中篇小说!稿子发表后,我才发现这期的二条竟是我最敬佩的一位大作家的作品——为推一部好作品,张守仁有着什么样的气魄和胆识啊!细读作品,我发现在一些关键段落,有守仁的重要修改。我这才明白,一篇稿子的编发,编辑付出了多少辛劳!《红橄榄》发表后,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进行了广播剧改编并播出,北京电影制片厂购买了版权,并把我接到北影进行剧本创作。我感谢守仁,守仁却说:“是你帮助了刊物。”如今想起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依然鼻子发酸。
第二年夏天,守仁又来伊克昭盟向我约稿,我俩结伴转遍了鄂尔多斯高原。那时,毛乌素沙漠没有一寸柏油路,我们因雨天路阻,在一户农家借宿了两天。我们睡在土炕上,谈论一部中篇小说的创作,引得农家上高中的儿子问我:“你是肖亦农吧?”我说是的,我又告诉他,这是北京《十月》杂志的张守仁。那家人高兴极了,说家里来了贵客,竟然杀了一只羊炖上——那天晚上,我吃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次炖羊肉。守仁还拜访了我在毛乌素沙漠工作时认识的一户牧民,我们同牧民全家一起吃了羊肉面条。守仁听了我与这家牧民的故事,感慨地说:“你生活在鄂尔多斯高原这座文学富矿里,真应写出无数好故事。”
那年秋天,《十月》又发表了我的一篇小说《灰腾梁》。一年内在《十月》发三个中篇头题,我也算是在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大河里荡起过浪花了。那时,守仁还提醒我要关注环境文学,说这方面伊克昭盟很值得挖掘,又说他和几个文友办了一本环境文学杂志,希望能得到我的稿子。后来,我转入生态文学的写作,一写就是很多年。
2011年,我创作了关于荒漠化防治的长篇报告文学《毛乌素绿色传奇》。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研讨会上,年近八旬的守仁慷慨激昂地为生态文学鼓与呼,让我感受到他不老的文学青春。后来,得知这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守仁很兴奋地给我打来电话表示祝贺。我到北京领奖时,守仁请我吃烤鸭,平日不怎么喝酒的他喝了不少。那天我才知道,守仁竟然是军人出身,是一名雄赳赳的老兵。
光阴荏苒,去年秋天接到守仁的电话,他哈哈笑着说要过九十大寿了,我和老妻忙带着儿子肖睿去祝寿。寿宴后,我和守仁聊天,他忽然问我父亲走时多大,我说九十二岁。他说:“仁者寿。”他又笑哈哈地说:“我也快要走了。”我心中一惊,说:“咋能呢?”聊到文学,他鼓励肖睿:“你要找到文学的根。”那天,守仁神采焕然。
今年五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守仁女儿张帆的电话,说她回国了,为了照顾病中的老父亲,他住院好长一段时间了,昨晚还提起了我。我说:“我咋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让张帆把医院地址发给我,我立即打车赶过去——我住大兴,他在昌平,一南一北,隔着百十里呢。当我赶到守仁的病榻前时,他已经昏迷不能语了。张帆告诉他我来了,我感到他的胸脯明显地在起伏,嗓子里泛起咕噜声。我抓住他的手,说:“守仁,我来看你了!”就这样,我抓住他的左手,张帆抓住他的右手,我俩呼唤着,直到监护仪的屏幕上不再有波动。我知道,守仁走了。这位对我来说亦师亦兄的老人走了!这位把我从沙漠中拉向文坛的恩师走了!
三天后,我去殡仪馆送别守仁,他静静地安卧在鲜花中间。我从花圈上摘下一捧花儿,轻轻地撒在他的面庞上,目送他远行。你与文学同在,吾师守仁!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