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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华春(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宋代确立了两种解陶模式:一种是以苏轼为代表的立足于人生哲学和诗学的解陶模式,重在高扬陶渊明超然旷达的生命境界、体悟陶诗平淡真淳的艺术特质;这是锺嵘“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观念的深化和拓展;另一种是以汤汉为代表的立足于政治学和伦理学的解陶模式,着力表彰陶渊明忠愤苦节的政治品格、发掘陶诗深衷隐痛的微言大义;这无疑是对《宋书·陶潜传》中“耻复屈身后代”说法的充实与重构。后一种模式的确立与传世《陶渊明集》卷三所载《述酒》一诗密切相关。
即使在苏东坡极力推崇陶渊明的时期,《述酒》诗也还是一篇令人困惑的诗作: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修渚,南岳无余云。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诸梁董师旅,羊胜丧其身。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熏。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黄庭坚认为,“此篇有其义而亡其辞,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隐隐地回应着颜延之对陶公“性好异书”的评说。至两宋之际,韩驹指出:“余反复之见山阳归下国之句,盖用山阳公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之语。渊明忠义如此。今人或谓渊明所题甲子,不必皆义熙后,此亦岂足论渊明哉!惟其高举远蹈,不受世纷,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义亦足见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忠义说”由此而产生。这段话虽然不长,亦无详细论证,但对于完善陶渊明的忠臣形象而言,无疑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到了南宋时期,赵泉山承袭其说而有所发挥。此后汤汉更是笃定该诗与被废为零陵王的晋恭帝司马德文被弑有关;他将《述酒》称为“零陵哀诗”并详加注释,由此提出了影响颇大的“忠愤说”。汤汉的观点因被采入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而广为人知。
如果细加辨析,汤汉的观点与韩驹、赵泉山的还是有所不同的。《述酒》诗中“山阳归下国”一句,无疑是用了汉献帝禅魏后被封为山阳公的典故。韩驹由此认为该诗与晋宋易代有关,这当然是有根据的,但他并未明确论及山阳公就是暗指晋恭帝。赵泉山则认为诗题“述酒”与诗的主旨没有关系:“‘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此岂述酒语耶?”汤汉在《述酒》诗题下注云:“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甖授张伟,使酖杀恭帝,伟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踰墙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按“张伟”又作“张祎”;晋恭帝之死的细节见于《晋书·张祎传》《宋书·褚叔度传》。由史传所载及汤汉题注可知,恭帝根本不是死于酒。又“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句下,汤注云:“魏降汉献为山阳公而卒弒之。《谥法》:‘不勤成名曰灵。’古之人主不善终者,有灵若厉之号。此政指零陵先废而后弒也。曰‘犹不勤’,哀怨之词也。”然而,汉献帝禅位后,曹魏两代君主对其礼遇有加,最终得享天年。此处虽属误记,但还是可以看出,汤汉力图在山阳与零陵之间建立类比关系。后人一方面纠正其失,另一方面则将类比变为对比。如明人黄文焕视山阳为零陵之反衬:“裕之加九锡、自为王,与操同;逼恭帝禅位,与丕逼献同。献为山阳公十五年始卒;而零陵王乃以次年,逼毒不遂,竟加掩弒,不得如献帝之偷余生也。裕之视丕倍忍心矣。”(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这种解读虽不无道理,但“竟加掩杀”一句,也侧面表明零陵之死与酒关系不大。
为了让“酒”字有着落,汤汉以来的陶渊明研究者,大多认为《述酒》作于晋恭帝被弑之后。然而,通观各家对全篇的解释,诗中所述内容以晋室兴亡为主;诗中感慨唏嘘甚至伤心流泪固然有之,但激切痛愤之意并不明显。实际上,《述酒》诗的创作时间是无法完全确定的。正如曹道衡先生所说,刘裕代晋在晋恭帝元熙二年(420)的六月,而晋恭帝被害,则在次年(421)的九月,中间相距一年零三个月。陶渊明听到易代的消息,当在刘裕代晋后不久,从诗中所写的秋天景象看,《述酒》诗很可能作于永初元年的七八月间,当时恭帝尚健在。正是因为将《述酒》题目中“酒”与毒酒联系起来太过牵强,近年来有的学者干脆否定诗中的政治指向,而认为该诗就是围绕着“酒”这一主题展开的叙述。(参见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附录二:《清醒的阐释:<述酒>》)但这些新说并不能推翻历代学者对《述酒》政治寓意的阐释成果。由此带来一个问题,《述酒》诗题中“酒”究竟指的是什么?
传世各宋本陶集《述酒》题下有注:“仪狄造,杜康润色之。宋本云:‘此篇与题非本意,诸本如此,误。’”汤注本“仪狄造”前有“旧注”二字。汤汉云:“仪狄、杜康乃自注,故为疑词耳。”《战国策·魏策二》:“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此事又见《淮南子·泰族训》:“仪狄为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嗜酒,所以遏流湎之行也。”在这个典故中,“酒”与“亡国”是联系在一起的。
在《述酒》诗题目中,“酒”就是“亡国”或“丧乱”的隐语,这是一种“藏词”的修辞方法。所谓藏词,就是在人们熟知的语句中,用其中的一部分代指另一部分。古人很早就把酒同国家治乱联系起来,夏禹恶旨酒的典故又见于《孟子·离娄下》;《战国策》中说“以酒亡其国”,而《尚书·酒诰》中更是反复申说酒的危害:“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因此,“述酒”的实际意思就是“述亡国”“述丧乱”。
事实上,从汤汉注陶开始,各家对《述酒》诗的诠解揭示出的正是一段司马氏的兴亡史。陶侃和他的家族是这段历史的参与者。在晋人的历史大幕徐徐落下之际,作为陶氏子孙的陶渊明,曾有机会厕身于舞台中央,但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他只能作为一个不能完全释怀的旁观者,隐没在众人身后,用杯中的浊酒凭吊那已湮没于惊涛怒浪之中的并不辉煌的过往,于是便有了《述酒》一诗。这是一首与零陵王有关的诗,也是一首哀诗,但它哀悼的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王朝。从这个意义上说,陶渊明的确是个忠臣,尤其同那些“朝赋《采薇》之篇,而夕有捧檄之喜者”(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辞欺人”条)相比,他更忠实于内心的选择。作为晋宋易代的亲历者,陶渊明的态度是清醒的,对于这一重大历史变迁,他给予了高度的关注。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学家和诗人的区别”,主要“在于前者记述已经发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有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诗学》)而陶渊明的《述酒》诗,则同时兼有历史与诗的文化特质,它的叙事表现的“普遍性”是与晋宋时代的“具体事件”分不开的。诗中之史,史中之诗,正是这首诗特有的文化品格。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0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