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国绘画的历史长河中溯流追源

——陈履生《中国绘画源流》札记

作者：朱万章（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

　　中国绘画史的撰写有多种形式，既有如姜丹书、俞剑华、傅抱石、潘天寿、郑午昌、秦仲文和苏庚春的以时间为经、画家为纬，较为完整地勾勒各个时期重要艺术家和流派递进轨迹的写法；也有像王伯敏一样依卷轴画、岩画、壁画、漫画和版画等不同画种分门别类论述的写法；还有如杨仁恺等书画鉴定家所著谈书画发展兼及鉴藏与书画家著述的写法，更有像林木敬、高居翰、方闻、班宗华等海外学者一样以重要艺术家及作品为对象，谈及绘画嬗变与文化语境的写法。

　　近日摆在我案头时常浏览和参阅的，是来自美术史学者兼书画家陈履生撰写的《中国绘画源流》一书。该书不仅仅谈绘画的发展源流，也论及绘画发展的历程，还谈画家、作品、流派和思潮，追根溯源，是一部纵横贯穿的绘画史。在诸家绘画史著述之外，为我们开启了另一个新视域。

　　该书的体量并不大，但涉及的范畴却不小。作者陈履生的研究领域广泛，在这部绘画史中便能得到很好的印证。全书分为八个版块，有六个版块谈的是卷轴画。与面面俱到谈画家与作品变迁的绘画通史不同的是，这六个大块截取了魏晋、隋唐以降直到元明清一千多年间最具代表性的绘画群体或画家代表，以六个点连成一条线，据此看出画史发展的脉络。以点带面，形成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卷轴画发展史。书中每个版块既呈现了相对独立的专题史，连缀一起又是一部较为完整的通史。平心而论，要写一部绘画史，有无数种不同的角度。可以写专门史，如山水画史，花鸟画史或人物画史；也可以写断代史，写各个时期重要艺术家和代表作品的历史，更可以就某一美术现象谈及画史演进的历史。看得出来，作者一定作了艰难的取舍。在其所描述的各个时代的重要艺术家群体或个案之外，还有很多名重一时的画家。如在元代的赵孟頫和“元四家”之外，还有钱选、高克恭、柯九思等；在清代的“四王”和石涛、八大之外，还有黄山画派、金陵画派及扬州画派等。至于一些地方画派或其他主流画家，就更是不胜枚举了。如果要详论，在艺术家作品被大量发掘的当下，任何一个专题，都可以成为一部皇皇巨著。正因如此，更显出作者选材的艰辛与不易。

　　耐人寻味的是，六个版块中，离我们越遥远，作者论述得越是详细。相反，越是晚近的时代，则越是突出重点。在魏晋、隋唐两宋时期，谈到著名画家及其代表作品。从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展子虔的《游春图》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几乎这一时期重要画家传世的主要经典作品，在书中都有涉及。与传统画史不同的是，对于重要画家及其作品，既有通识性的介绍，亦不乏深刻的解析，如展子虔的《游春图》，谈其鉴藏流传，也谈其画风演变，认为“所表现的春色以及山水的平阔和深远，影响到后世山水画审美导向的发展”。再如苏轼及其《枯木怪石图》，谈了苏轼作为文人画家的美学态度和审美品格，直接影响到文人画的发展方向。其《枯木怪石图》，“怪怪奇奇中有雄强的气势”，“似乎表现胸中不平之气”，因而作者认为“这是文人所特有的借诗画以泄胸中郁结的一种方法”。论及李唐的《采薇图》，谈到了伯夷和叔齐义不食周粟的故事，由此谈到中国人的气节，称该画为“中国绘画史上教化类作品的代表”，更谈到该画的笔墨技巧、艺术风格，谓此画“已开南宋马远、夏圭法门”。所以，对于美术爱好者，此书示人以门径，引人入胜。对于专业人士，却又提供了不一样的解读视角，发人深思。

　　到了元明清时期，作者更是攫取一个重要艺术家或绘画群体，以此构建一幅画史通景画。元代的赵孟頫无疑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家，这是任何中国绘画史都无法绕过的一座重镇。作者从赵氏山水画《鹊华秋色图》、人物画《红衣罗汉图》和花鸟画《幽篁戴胜图》谈到书画同源，称其为文人画的发展指明方向，“此后将写意画引入中国绘画发展主流之中”。明代绘画中，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等四家是主流，“既振兴了文人画，又改善了浙派末流粗陋的技法，带动了明代绘画整体水平的提高”，“将文人画的发展推向了更臻完美、普遍的境界”，但如戴进、边景昭、林良、吕纪、曾鲸、项圣谟、徐渭、陈道复、董其昌、陈继儒、蓝瑛诸家亦构建了一个时代的全貌。在名家之作外，一些佚名的画作如《抗倭图》卷、《平番得胜图》卷等反映的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以图像证史，以历史来印证图像，这在传统的历史学和绘画史研究中往往不被重视。清代的“四王”是正统画派的佼佼者，石涛和八大则是野逸画派的杰出代表。在他们的映照之下，两种风格并行不悖。其他如吴历、恽寿平以及髡残、弘仁、萧云从、龚贤等，都是同时期绘画的主流。至于在版块之外的扬州画派、海上画派以及京津画派、岭南画派等，分别代表了清代中期、晚清民初的主流。在陈履生笔下，没有被忽略。

　　在六个版块之外，第一版块和最末一个版块是本书的又一亮点。陈履生是中国汉画学会的领头人，在第一版块“原始到汉代的绘画”中，便可体现其一以贯之的专业素养。在新石器时代的陶纹和战国时期的彩绘及帛画之外，作者谈到汉代画像石、画像砖在题材和造型及平面雕刻方面所表现出的浑厚气势、丰富内容、精致装饰、耐看细节和变化万端的雕工等多种美学特征，非熟谙此道者不能言。陈履生同时又是新时期美术研究的杰出学者，出版有多种蜚声学界的论著，所以在第八个版块“20世纪绘画新潮”中，尽显其另一专业优势，对20世纪尤其是1949年以来的绘画着笔尤多。从齐白石谈到刘海粟、徐悲鸿、林风眠、傅抱石、蒋兆和、董希文、林岗、李可染、黄宾虹、关山月、钱松喦、石鲁、黄胄、潘天寿、吴冠中和周思聪等，是对新时期中国画提纲挈领式的一次检视。虽然限于版面，所论述的画家和作品及画史地位并不周详，但使读者据此看到晚清以来中国画发展的轮廓。这也正是此书的又一特色。

　　作者学术视野广阔，但凡汉画、画论、画史和新时期美术都有涉猎。从某种意义上讲，此书亦是其专业领域的一次较为全面的展示。在这本仅有三百页的论著中，作者传递了“我思故我在”的画史理念，为读者打开一扇不一样的窗户。从中，我们看到了历史长河中一个奇妙的画史新世界。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11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