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观察】

　　作者：王晋（西北大学以色列研究中心主任）

　　以色列与哈马斯于今年1月15日达成加沙地带停火协议，为持续近16个月的激烈冲突按下了暂停键。然而，这一被国际社会寄予厚望的协议，在执行过程中却因双方互相指责、信任缺失以及外部力量的干预，迅速陷入僵局。截至3月1日——第一阶段停火协议原定的到期日，双方仍未就下一阶段行动达成一致，冲突的阴云再次笼罩加沙。

　　第一阶段停火协议执行的“罗生门”

　　根据第一阶段停火协议，以色列和哈马斯双方交换部分被扣押人员，以色列撤出加沙地带大部分区域并允许巴勒斯坦民众返回家园，同时保证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进入加沙地带。尽管第一阶段停火协议的执行大体上较为顺利，但是仍出现了危机和裂痕。

　　从哈马斯的视角看，以色列在三个方面刻意违反了停火协议。一是以色列军队并未在加沙地带停止军事行动，造成大量加沙地带巴勒斯坦民众死伤。同时，以色列有意延缓甚至拒绝从加沙地带部分区域撤离，导致巴勒斯坦民众返乡受阻。

　　二是以色列并未完全保障对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援助。根据停火协议，以色列应当保证每天600辆人道主义援助卡车进入加沙。但哈马斯表示，停火协议实施后进入加沙地带的援助车队数量和援助物资规模，均远未达到协议要求。此外，在以色列和加沙的口岸周边，经常出现阻拦援助车队的以色列示威者，干扰了正常的救助秩序。值得注意的是，以色列总理办公室3月2日甚至发表声明称，自即日起，以色列将暂停允许一切物资进入加沙地带，并警告称，如果脆弱的停火协议不延长，哈马斯将面临“额外后果”。为此，以色列受到多方批评，调解方埃及和卡塔尔指责以色列违反人道主义法，将饥饿作为武器。

　　三是以色列有意拖延有关第二阶段停火协议的谈判。本应在2月初就开启的对话长期拖延，直到近日以色列代表团才姗姗来迟步入会场。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还重组了谈判团队，收紧了对代表团的授权范围。在哈马斯看来，以色列有意破坏停火谈判的进度，使加沙和平前景危机重重。

　　而从以色列的视角看，哈马斯才是停火协议执行过程中的“破坏者”。

　　首先，在以色列看来，哈马斯有意羞辱释放的被扣押人员。根据第一阶段停火协议，哈马斯应分批次释放33名被扣押以色列人员。但是在将被扣押人员转交以色列之前，哈马斯组织了多次“公审大会”，有意羞辱即将释放的被扣押人员，引发以色列民众的极大不满。以色列多次要求哈马斯停止举行“公审大会”，并威胁将停止履行停火协议。

　　其次，在以色列看来，哈马斯有意隐瞒被扣押人员遗体，并掩盖相关遗体信息。比如在2月初，哈马斯曾经一度暂停释放被扣押的以色列人员，调整了被扣押人员的释放次序，引发以色列强烈不满。有报道指出，以色列对2月中旬归还的一名女性及其两名幼儿的遗体进行了检查，认为其遭到“虐杀”，且被归还的女性遗体并非商定的相关人员。以色列国内群情激愤，要求对哈马斯展开报复的呼声不绝于耳。

　　最后，以色列认为，哈马斯并未停止对以色列的安全威胁。以色列右翼和极右翼舆论认为，哈马斯并未被斩草除根，未来必然会在加沙重新武装，再次对以色列发动攻击。约旦河西岸地区出现了大批哈马斯的支持者，对以色列的安全威胁进一步增大，因此需要重启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

　　第二阶段停火协议难以达成

　　尽管以色列和哈马斯已经开启了有关第二阶段停火协议的谈判，但谈判的前景不容乐观。

　　首先，停火协议本身“搭积木”的结构，导致第二阶段协议谈判面临困难。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停火协议在结构上更类似于一个递进的政治文本，每一阶段停火协议的执行情况将极大影响下一阶段的谈判。从停火协议文本来看，第二阶段停火协议要求以色列从加沙撤军和持久停火，并保障更大规模的人道主义援助，哈马斯则需释放剩余生还的被扣押人员；第三阶段停火协议则更关注加沙的战后重建，哈马斯需归还所有被扣押人员的遗体。由于双方在如何定义“撤离”与“重建”等重要内容上仍然存在较大的争议，谈判进程必将面临重重挑战。

　　其次，停火协议涉及多方面内容，执行阶段必然出现各类矛盾。停火协议涉及被扣押人员交换、军队撤离、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和经济重建等重大议题，易受到边境管控、舆论走向、安全监督等复杂因素影响，且相关议题的执行都需要双方在时间上相互协调、共同推动。若其中某一项议题在执行阶段出现较大矛盾，将影响下一阶段谈判的推动。比如在释放被扣押人员问题上，以色列坚持“分阶段验证”原则，要求哈马斯先证明人质存活。哈马斯则强调“同步执行”，认为以方拖延释放巴勒斯坦囚犯是“蓄意破坏协议”。双方的分歧一度导致2月15日哈马斯拒绝释放被扣押的以色列人员。

　　最后，停火协议缺乏监管机制，导致协议执行不能得到有效保障。停火协议的达成有赖于美国、卡塔尔和埃及等国家的斡旋和协调，而协议的执行却只能依赖以色列和哈马斯双方的自觉。卡塔尔和埃及都希望维持停火协议，比如在2月25日促成以色列和哈马斯达成“同步释放”的临时协议，要求以色列在哈马斯移交以方人员遗体的同时，释放巴勒斯坦囚犯，从而缓和了协议难以执行的僵局。然而，单纯通过“中间人”的角色传话，无法左右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决策进程。面对以色列和哈马斯的汹涌舆论，卡塔尔和埃及在谈判桌上弥合分歧的努力十分困难。

　　此外，特朗普政府在巴以问题上的激进政策，使得以色列和哈马斯之间的政治关系受到较大冲击。特朗普先后提出了“接管加沙”“清空加沙”等观点，试图将巴以问题尤其是加沙问题“经济化”，降低巴以问题的政治属性。相关观点刺激了巴勒斯坦公众舆论，并让以色列极右翼政治力量欢欣鼓舞。特朗普此举破坏了以色列和哈马斯对话的氛围，也削弱了美国作为斡旋者的公信力。

　　以色列和哈马斯的艰难抉择

　　当前，以色列和哈马斯都面临着尴尬的政治抉择。

　　从哈马斯方面来看，尽管挺过了近16个月的军事冲突，但其在加沙地带的军事力量和组织机构已经被严重削弱，加沙地带面临严峻的经济和社会危机，需要延长停火协议来恢复实力。由于以色列咄咄逼人的态势，哈马斯内部反对延长停火协议的声音不在少数。特朗普的言论，更使得哈马斯内部反对美国和以色列的声音高涨。

　　以色列方面也面临类似的窘境。一方面，以政府内部右翼和极右翼政治阵营不断施压，要求重新开启军事作战，彻底消灭哈马斯。以财政部长斯莫特里赫为代表的极右翼政治人物甚至以以色列内阁的存续相威胁，称如果第二阶段停火协议达成，自己将退出政府。

　　另一方面，以色列无力在短期内重新开展针对加沙的全面战争。当前以色列军事力量四处布防，既需要对北部黎巴嫩和叙利亚保持强大的军事压力，维持刚刚取得的“缓冲区”，又需要强力打击约旦河西岸的“极端组织”，兵力已经捉襟见肘。2月初，以色列国防部发布评估，认为以色列需要新组建4个师，兵员缺额达6万人。如果重新对加沙地带展开全面军事行动，恐难以维持多条战线的有效威慑。

　　以色列与哈马斯的停火困局，揭示了现代冲突的典型特征：军事手段无法终结仇恨，而政治谈判又难以摆脱历史包袱与国际政治的掣肘。或许唯有当人道主义价值真正凌驾于政治算计之上时，和平的曙光才可能穿透加沙的阴霾。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04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