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蓝

　　《诗经》里描写女子在河边漂洗“纻”，这便是苎麻。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西汉文学家王褒到湔上（今成都市彭州一带）寻访缥缈的金马碧鸡，途中写下代表作《僮约》，文章里说“多取蒲苎，益作绳索”。这极可能是最早提及苎麻的蜀地文献。

　　三星堆遗址4号坑考古出土了苎麻线，说明三星堆人当年也穿麻布衣裳。晋代常璩的《华阳国志·巴志》提及巴国向中央进贡的物品，其中便有“纻”。而从张骞出使西域所见来自蜀地的物品来看，时人称之为“夏布”。历史学家任乃强指出：“以其生产于蜀地，称为‘蜀布’。由于蜀布行销印度历久，印度商贾渐知其法，从而引种入于印度，故至今印度称苎麻为‘中国草’也。”

　　巴蜀地区自秦汉开始便是苎麻布的主要产地。汉代的蜀布曾经南方丝绸之路远销天竺。唐代，蜀布成为巴蜀主要的外销商品。杜甫在《夔州歌十绝句》中就描述道：“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到元明之时，苎麻在四川时运凋落，尤其是明末清初的兵燹，更使蜀布的织造和贩运受到严重打击。直到清初“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的兴起，才使得织麻技术传回四川，逐渐推动了巴蜀夏布的复兴。

　　我自幼生活在川南盐都，记得河道沟渠甚至墙角处，总有臭牡丹、构树、苎麻、火麻、官司草的踪迹，这彰显了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为了制作抽陀螺的绳子，几个娃娃割一捆釜溪河边的野苎麻秆，捶打半天，最后制成几条麻绳。因为风干的时间不够长，麻绳并不结实。

　　苎麻种植和夏布生产在四川隆昌有上千年历史，隆昌素有“夏布之乡”的美称。明末清初的湖广移民到四川，带来了湖广麻布的生产经验，又与隆昌本地生产技术融汇，历经数辈人的改良，形成了一整套独具匠心的工艺流程。以优质苎麻做原料、手工编织出的夏布（俗称“隆昌麻布”）因光滑平整、配纱适宜、梭数均匀、莹洁润泽、坚韧耐用等特点，蜚声中外。

　　除了历史传承与季候的关系，荣昌、隆昌夏布的兴盛，还与当地的河流有关。濑溪河为沱江左岸的一级支流，流经荣昌、隆昌、泸县，河床多为沙石，河水平缓，呈弱碱性，加上河滩绵长，为漂洗、晾晒夏布提供了有利的条件。清光绪年间，三家大漂房靠河而立，可年漂夏布几万匹，到民国初期又发展到二十多家，漂房林立，河边人声鼎沸，晾布迎风飘扬。

　　这次来到隆昌的苎麻种植基地，可见苎麻林覆盖大片山野，与桉树、麻柳、构树、柑橘构成了层峦叠翠的景观。苎麻对土壤的要求不高，土地无论是肥沃还是贫瘠，都能见到它俏丽的身影。苎麻阔大的叶子，比人的手掌还要宽，均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麻叶阳面苍绿而粗糙，背面密披一层雪白的绒毛，有点像构树叶。在山野起风之时，苎麻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银白色，所以它又叫“白叶苎麻”。那罕有的白，是如此华丽。仔细看，可以发现叶片越小背面越白。金风荡漾，翻起叶片，仿佛露出千千万万块银锭！

　　凉风习习，苎麻散发的清香由远及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风吹苎麻的摩挲之声，宛若袅娜的裙裾从大理石上滑过，又似从蜀地传来的杜鹃低鸣。一度静谧的碧波，荡开一圈圈波纹。翠绿兼有银白的波涛，这是南方的青纱帐啊！

　　苎麻愁收不愁长。当地农家告诉我，苎麻是神奇的植物，别的植物通常一年收一季，但苎麻一年可收获春夏秋三季。春麻、夏麻、秋麻俗称为“头麻”“二麻”“三麻”。三季麻当中尤以春麻的品质为佳。苎麻剥一次，又长出新芽，越剥越多，再剥再长。一旦种下去，便深深地扎根于泥土之中。这等气象，莫不是巴山蜀水的韧性写照！

　　桑树减产时节，蚕不但可以吃蜀葵叶，也可以吃苎麻叶。大量食用苎麻叶的蚕，吐出的丝比只吃桑叶的坚韧得多。

　　嫩绿的苎麻叶甚是美味。古籍中有载：“苎，可刮洗煮食救荒，味甘美。”我在隆昌、富顺就吃过几次凉拌苎麻叶。苎麻叶可用来制作粑粑、青团，味道分外清香，这就是俗称的“清明果”。苎麻叶还可以作为饺子的馅料。老一辈人吃过苎麻野菜，现在的人们猎奇，偶尔吃一次，可抵十年尘梦。餐馆老板说：“苎麻叶当菜，可是真费油，要多放油才好吃。”

　　一入秋季，苎麻还会开花，白中带黄。远看像一团乱麻，细看是一大串小刺球，近似女贞子，是清心、利肠胃、散瘀的良药。

　　在隆昌的田野阡陌间，偶尔可见苎麻珍蝶于苎麻间迂回。有苎麻的地方就少不了这些橘黄色的漂亮蝴蝶。它们相伴相生，演绎着天道的和谐与静谧。

　　入夜，下起了雨，我住的酒店甬道上，黄竹林下就有几株野生的苎麻。雨打竹叶，发出清脆之声；雨落在苎麻上，叶片略略压弯，继而反弹，将雨滴甩成了一片迷蒙的水雾。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