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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样做学问的】
作者:荣新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在大学里教书,如果有初入史学之门的学生问我这个问题,我会把做学问的一般方法讲给他们来听,这里面既有我自己的经验之谈,也有很多其他成功学者的治学之道。我过去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一直给研究生讲一门课,叫“学术规范与论文写作”,后来编成一本教材,略改名称为《学术训练与学术规范》(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二版),讲的就是这些大道理。现在,我被问及要和广大的报刊读者讲讲“我是这样做学问的”,那我就以四十多年来学习和研究中,感觉最有帮助的几点来谈谈。
所谓“坐读”,就是人们常说的“板凳要坐十年冷”,要能静下心来,认真读书,读最基本的书。我们上大学时,邓广铭老先生要我们掌握“四把钥匙”,就是年代、地理、职官和目录。年代和地理,一纵一横。纵的是时间框架,大体上的王朝先后、一朝一代的皇帝先后,再细就是年号先后;横的是地理范围,大体上从古代的九州,到后来的州郡,再细就是县一级了,以及这些行政地理的沿革。而职官是阅读古代文献必不可少的知识,比如唐朝,你如果不了解职散勋爵四种官制,那你很难阅读有着大量这些官名的传记、碑志文字;推而广之,不仅要熟悉职官制度,还要熟悉其他制度,比如经济、法律、军事、教育等各项制度,这些知识掌握得越多越好。
但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总是有限的,所以也要学会轻重缓急。比如随着学业的进步,我研究转向隋唐史,那么唐代的年代、地理、职官我就要非常熟悉,而其他朝代就不一定了。那么,用什么来弥补这个所缺的地方呢,这就需要目录。要熟悉各种目录,从古代的四部书目录,到近现代学者的研究论著目录,且随着外语学习的进步,还应当包括国外学者论著。这样如果需要了解其他朝代,其他主题的知识和研究,就可以根据目录去查找原始文献和今人的研究成果,就能很快填补知识的空缺,把自己拉到另一个学术领域的前沿。我的研究从隋唐史出发,后来做敦煌、吐鲁番文书,做西域史地,做中外关系或者说丝绸之路研究。这些研究领域不像传统的学术那样有很多现成的目录可以依据,所以我就自己编各种目录,以便快速切换到另外一个领域。
这里谈的是“四把钥匙”,其实也和读书的两种方法相关联,就是精读和泛览。古书号称汗牛充栋,研究论著更是日积月累,不断增多。如何驾驭?科技手段的不断提升,比如原本我们都是手抄辑录,现在有了电子文本、数据库,甚至大数据,可以帮助我们快速汇集资料,寻找相关论文。但基本材料,不论是史料还是最权威的论著,还是要精读,比如隋唐史,我们都要精读陈寅恪的著作,因为到目前为止的隋唐史研究很多还是围绕着陈的论点展开的,熟悉了陈著,就有坚实的基础。其他领域都有自己的基本史料和基本论著,这些是要精读的。另外大量的史料和论著,就需要泛览,知道这些书大概讲什么,需要的时候能够找来使用,但不是需要平均用力,花太多时间。
这些说起来容易,其实操作起来并不那么容易,这些就得看自己怎么去做了。我进入专业学习后,先学隋唐史,所以精读《资治通鉴》,建立年代和大事的框架;精读《唐六典》,熟悉唐朝各项制度。有了这两部书,再泛览两《唐书》、《唐会要》、唐人诗文集等,把相关的知识陆陆续续补进来。转入敦煌、吐鲁番文书的研究之后,我就把英藏、法藏、日藏等各地收藏的敦煌、吐鲁番文书仔细阅读,甚至不止一遍,熟悉各种文书,后来再扩展到典籍和今人的研究,联系到相关文书中。这就成为我后来从事研究,以及现在教导学生的资料基础。
熟悉敦煌、吐鲁番文书的人都知道,这些材料大多数在20世纪初被西方探险队攫取到手,分散在世界各地,由不同的专家研究发表。因为多数文献是“挖宝式”地一件或一组地陆续发表,所以做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的人需要时常翻阅中外文书刊,不一定在什么地方就发表了一篇重要的文书,有些文书相当于传世典籍中的一篇文章。这也是一种“泛览”,1984—1985年我在荷兰莱顿大学留学时,就翻阅了大量外文杂志(参见《三升斋续笔》,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收获极多。
在有了出国机会之后,我就不仅仅是翻阅外文书刊了,而是走访各地的图书馆、博物馆,去寻找原始材料,同时也到处拜访相关学者,请教学问之外,也获取资料。这就是我最近的《满世界寻找敦煌》(中华书局2024年版)中记述的历程,可以说是一种“行读”。
最近二十多年来,我更多的是在做中外关系史研究,这项研究需要我沿着丝绸之路行走,边走边读,这其实是另一种“行读”。因为中外关系史不像做断代史那样,没有基本而有条理的史书摆在那里,传世文献材料远较政治史、制度史要少,所以只能从考古、文物和现存遗址中去找材料。于是,只要哪里有重要的中外关系史遗迹,如佛教石窟、祆教祠庙等外来文化的遗存,丝路交通线上的烽燧戍堡,我都要走访;特别像中亚各地玄奘、马可·波罗走过的地方,如果哪里有粟特人墓葬、碑石发现,我都找机会去寻访。这种“行读”不是带着旅游手册去看名胜古迹,而是要先做好功课,准备一路要看的各种考古报告、实测地图、遗址平面图等等,边走边读,边看边验证,从中获取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我们有时候在一个洞窟中逗留两三个小时,去对读壁画,或释读文字;或者在一个博物馆和考古所库房中,仔细观察一件文物,或收集发表的图录上没有的信息。
我一直觉得做学问一点都不枯燥,阅读文献可以和古人对话,畅游在古人记录的世界中;又到处行走,在广阔的天地里不断发现自己在书本中没有见识过的东西。
学海无涯,我仍将满世界寻找学问。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09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