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镝】

　　作者：陈长宁（四川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

　　今年以来，美国政府与以哈佛大学为代表的顶尖高校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美国国土安全部等部门采取釜底抽薪的方式，取消了哈佛大学招收国际学生与访问学者的资格。美国国务院也强硬表态，声称将“大力撤销”中国留学生的签证，严重损害中国留学生的合法权益。

　　哈佛大学迅速向法院提起诉讼，在长达72页的起诉书中明确指出，美国政府的做法既缺乏法律依据，也史无前例。美国政府针对哈佛大学所采取的“选择性执法”背后蕴含多重象征意义，值得深究。

5月24日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拍摄的哈佛大学校园。新华社发

　　损人不利己：国际化根基与经济利益的悖论

　　留学生是美国高校国际化办学的核心要素，更是美国高等教育体系闻名全球的重要因素。哈佛大学校长艾伦·加伯在2025届毕业典礼上强调学生“应来自世界各地”，引发全场持续热烈掌声。这番表态与美国政府当前的“逆全球化”政策针锋相对，却有其坚实的利益基础：美国本土学生是高校国际化招生的受益者，他们无须远赴异国他乡或者支付高昂学费，便能与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才俊同窗学习，建立终身受益的国际人脉。

　　对美国高校而言，优质的国际生源提升了美国大学课堂的竞争性和挑战度。正如近日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典礼上所言，顶尖的大学是美国重要的国家资产。美国政府一面期望培养具备国际竞争力的人才，一面又肆意摧毁顶尖高校赖以成功的国际化环境，其政策目标可谓南辕北辙。

　　此外，招收国际学生还是美国服务贸易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美方常指责中美贸易“不平衡”，声称美国“吃了亏”，但在服务贸易领域，美国长期保持对华顺差。美中商会最新年度报告显示，国际教育在2023年美国对华服务贸易中占比最高，总值达144亿美元，其支撑的美国国内就业岗位数量位居美国对华货物与服务贸易各项之首。如果美国政府真心实意地寻求降低对华贸易逆差，合乎逻辑的路径应是保持并扩大对华服务贸易顺差，同时增加对华货物出口。然而，美方的实际做法却是千方百计限制有助于降低对华贸易逆差的高科技产品等货物出口，又“自废”对华服务贸易顺差的最大贡献板块——国际教育，可见美国对哈佛大学的打压政策背后另有动机。

　　两党明争暗斗：政治清算与“深蓝州”的靶心

　　近几次美国大选民调统计显示，“青年”“受过高等教育者”“城市居民”等群体明显倾向民主党。2024年共和党胜选撬动了两党关键选民群体的微妙变化，但共和党仍希望趁民主党败选颓靡之际，打击削弱其传统“势力范围”。

　　特朗普再次执政以来，已先后整肃美国执法部门、打压左翼媒体和律师事务所等。不仅是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等众多知名高校同样面临压力。多数高校被迫妥协让步，按照政府要求调整管理、人事与招生政策，唯独哈佛大学公开与美政府唱反调。美国政府威胁取消哈佛大学免税资格、审查冻结联邦资助，乃至取消其招收国际学生的资格，本质上都是对其运用的制裁工具。由于至今未能使哈佛大学屈服，美国政府为挽回颜面只得不断升级制裁。

　　哈佛大学所在的马萨诸塞州高等教育资源丰富，不仅是传统的“深蓝州”，更是全美少有的“全蓝州”。尽管特朗普在2024年大选中赢得普选票和选举人团票，横扫所有“摇摆州”，却未能改变马萨诸塞州的所有县或国会选区都支持民主党的结果。由于“胜者通吃”的选举人团制度，两党在竞选期间都不会对类似马萨诸塞州这样的“安全州”投入过多资源，但胜选后的共和党有充足时间对民主党铁杆“票仓”进行“政治清算”。美国政府引爆与哈佛大学的冲突，迫使其诉诸司法抗争，实则是有意将美国精英阶层与右翼民粹势力的深层分歧暴露于公众视野，考验着哈佛大学与其校友、社区及“常春藤联盟”名校网络之间信任纽带的韧性。

　　价值观战争：意识形态对决与历史观争夺

　　美国右翼政治势力与哈佛大学等顶尖学府的积怨由来已久，核心矛盾在于“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与哈佛大学等高校所秉持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存在对立。正因如此，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将哈佛大学斥为“反犹太主义、极端左翼的机构”，要求根除“校园内的反犹主义”、废除高校向少数族裔倾斜的多元化举措等。

　　美国左右翼势力围绕高校的拉锯战已持续多轮。2023年，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的招生录取“平权行动”，显示出“右转”的最高法院有能力激进地阻滞重大政治议程。2024年大选后，共和党掌控联邦政府所有分支，势必利用分权制衡机制暂时失灵的“窗口期”，加速推进保守派政治议程，推动美国社会整体“右转”。由此，在政治光谱上明显偏左的高校自然成为右翼民粹势力的首要打击目标。

　　近年来，美国高校中“批判性种族理论”的传播引发激烈辩论。颇具争议的“1619项目”对美国建国历史提出一系列颠覆性观点，曾一度发展为全国性课程，相关书籍长期占据畅销书榜单高位。特朗普在其首届任期就抨击“批判性种族理论”是“分裂性的反美宣传”，将高校视作争夺历史观的主战场，采取多种举措驳斥和压制“1619项目”。2020年5月“弗洛伊德事件”引发“黑人的命也是命”全国抗议，成为当年拖累共和党选情、助力民主党胜选的关键因素之一。2026年是美国独立250周年，特朗普政府正高调筹备纪念活动，意图借此契机重塑和巩固美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哈佛大学因其在美国高等教育中独一无二的象征地位，被美国政府刻意当作“反面典型”，拿来为国家庆典“祭旗”。

　　美国政府打压哈佛大学等高校，实为“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国政府切断高校国际项目、无理由取消中国留学生签证等举措的逻辑矛盾暴露出其意在利用名校的象征意义推进重大政治议程的真实用意。只要美国政治极化、两党恶斗不停歇，围绕高校的争夺乃至“代理人战争”便不会消停。美国政府与高校间愈演愈烈的“价值观战争”，正是美国社会思潮暗流涌动、左右翼势力激烈争夺历史观的缩影与表征。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05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