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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6-12 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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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孙红卫(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2007年,美国诗人W.S.默温在《纽约客》杂志发表了一首题为《致苏东坡的一封信》的诗,诗中写道:

  近千年之后

  我仍在追问

  你曾问过的问题

  那些你不断重复的诘问

  仿佛一切都未改变

  除了它们的回音愈发深沉……

  东坡所问究竟为何?诗人并没有交代,但从语气中不难看出,无外乎人生逆旅之中对于时间、回忆、遗忘、存在、虚无等一系列永恒话题的反复思考。在这封信中,默温想象苏东坡在江上泛舟:“想到你在江上,那一片/皎洁的月光在水鸟的梦中,/而我听闻你提问后的沉寂/那些问题今晚多么古老。”由行舟引发人生之思在东坡诗中并不鲜见,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又如“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不过,深夜、江上、月光、水鸟、梦等关键意象的铺陈指向了默温诗的材源——东坡诗《舟中夜起》中的“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张大千《东坡居士笠屐图》

  作为政治家的东坡

  默温对于人生终极问题的追问始于苏东坡的诗。苏东坡的精神遗产覆盖了生存的矛盾、苦痛与迷茫等诸多困境以及如何超越这类困境,让古今中外的读者不断折返回溯,不断以新的方式与其对话,重释这些古老的命题。这也正中了苏东坡的下怀——他很早就想象了后人会来凭吊自己,因此发出“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的邀请。这种对话显然必须经过翻译的介质。从一百多年前汉学家翟理斯、韦利的介绍性翻译,到林语堂的英文著作《苏东坡传》,再到较为晚近的华兹生、宇文所安、艾朗诺的专门研究,苏轼的面孔在西方越来越清晰,他的诗词也经由译文的流传、发酵与沉淀而愈发芬芳馥郁,并被融入当代诗歌的写作中。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林语堂《苏东坡传》英文版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华兹生《苏东坡诗歌选译》封面

  早在1898年,翟理斯的《古今诗选》便收录了两首东坡诗《春宵》与《花影》。《春宵》写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沈沈。”既有歌管之声,又有花开之香。翟理斯以“sweet scent”译“清香”,以“sounds of song”译“歌管”,以“Through the stilly scene the swing sounds swishing” 译“秋千院落夜沈沈”,一连串轻柔的咝擦音(s),窸窸窣窣,摹状歌管细细、风吹草动,生动而精致。东坡云“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前赤壁赋》),这里的转译恰是对于声效的复刻。深夜声音细小精微,诗歌的音韵隽永绵长,经过这样的晕染,美不胜收。多少年后,另一位美国翻译家、中国古诗译者同样调用了听觉的感官体验。亨顿译《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中“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三句,云散(clouds scatter)、两崖(canyoned cliffwalls)、暗绝谷(cragged shadow),飞来泉(cascades)等意象的译法勾连了一串铿锵、响亮的爆破音(k),烘染了山岩之险峻,瀑布之嘈杂。这里的声效是高分贝的,顿挫有致,震耳欲聋。如果翟理斯表达的是纤小轻微的花间风声,那么亨顿表达的则是铿锵激越的金石之响——就声音契合情思方面来说,均可谓译笔高超。一前一后两个译例,不妨视作关于东坡之声响的隐喻:东坡的回音可大可小,寓意亦可深可浅。

  在翟理斯那里,东坡的诗首先被当作一种政治讽喻。翟理斯译苏东坡《花影》,颇具深意地将诗题改作《辉格党与托利党》。原诗被论者认为影射了北宋的新党、旧党之争,尤其是“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两句,在这里却被翟理斯别出心裁地转换为英国的党派政治,让苏东坡的诗具有了一定的相关性。这种相关性还体现在对于国际事务的指涉上。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诗人蒙罗主编的著名诗歌杂志《诗刊》刊载了汉学家韦利翻译的东坡诗《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一期杂志的多首诗歌,叹惋欧洲战场上无数青年殒命。《洗儿戏作》语言诙谐朴拙,表达了对新生儿质朴的期望。对于战乱造成的苦难,韦利有着深切的感受,于是借助苏诗来抒写情怀,负载了普通人的温情。这种对平凡价值的讴歌,与同时代战争文学中的英雄主义叙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早期的译介中,无论是对于翟理斯还是韦利,苏东坡首先是一个借诗言志的政治家,他的文字中有着具体的社会关切,担荷着修齐治平的理想,两位汉学家也以苏诗借古喻今。不过,东坡的诗词所体现的哲思与诗意包罗万象,可以提供不尽的解读,而翟理斯、韦利所强调的人情练达只是他的精神遗产的一端,他的另一端则在于超尘脱俗。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献给苏东坡的柔板》封面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默温诗集《天狼星的阴影》(《致苏轼的一封信》收录其中)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艾朗诺《散为百东坡:苏轼人生中的言象行》

  作为自然诗人的东坡

  美国诗人赖特发表于2014年的诗歌《时间与夜的蜈蚣》写道:

  如时间一般,草原渐窄,

  直至溪水流经的尽头。

  日落时分,树梢点亮,山峦半沉于夜色。

  知足来得如此轻易,

  一边是暮年,另一边是时间的双重门。

  唯一的出路恰是归途。

  如今我们已知晓漂泊的方向,

  在这若梦的浮生里(In this drifting dream of life)——

  正如中国人常说的那样。

  那么,诗中的这个中国人是谁呢?赖特对于中国元素的化用含蓄内敛、藏头露尾。不过,他在诗集中提及了翻译家亨顿的中国古诗译集《山居:古代中国的荒野诗歌》(以下简称《山居》)。不难发现,亨顿正是以“In this drifting dream of a life”译东坡词《鹧鸪天》“又得浮生一日凉”,与赖特诗相比仅差一个冠词。在《山居》中,与《鹧鸪天》毗邻的诗词是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其中有“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也间接强化了暮年与浮生若梦的意象。东坡诗词中不乏相似的慨叹:“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西江月·黄州中秋》)。时光流转、人事更迭,引发的是“一梦江湖费五年”(《浣溪沙》)与“十五年间真梦里”(《定风波》)一类的感慨。赖特对于时间的细致描写——日影、林木、山色的变化,也复现了《鹧鸪天》中的光影转变:“林断山明竹隐墙。”赖特由山林、流水、落日继而谈人生暮年,将对光阴易逝、生命短暂的描述不动声色地融入自然风景之中。他坦然接受时间的流逝——“知足来得如此轻易”,也应了东坡对于暮色的欣赏:“杖藜徐步转斜阳”。这是一种漂泊流离之后超然的精神状态。赖特的诗中,东坡诗句被消融在诗文里,不露痕迹,必须以一种高度的敏感才能从意象和词语的蛛丝马迹中辨别。这种巧妙的移花接木的方式,将东坡的诗意引入美国的风景中来。东坡诗词看似只鳞片甲的意象,实则根蔓延伸,构成了一种总摄性的在场,对几首诗乃至整部诗集发挥辐射与化合的作用。在《中国风(其五)》中,赖特写道:

  已近九月,草原仍郁郁青青。

  巧织雀啼啭一两声,又复归岑寂。

  无来亦无往。

  群山之门紧闭,

  天光未寐,但不见月升,

  草色清醒,转瞬又杳然。

  想象做一个真正的隐者,踏着被雨水浸透的草鞋,

  永远居无定所,

  一夜复一夜地漂泊。

  “想象做一个真正的隐者,踏着被雨水浸透的草鞋”,化用了苏诗《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中“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两句。诗中一片空寂,诗人融入自然,怡然忘机。作为天地间的过客与漂泊者,隐士表达了对于自然的归附,折射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精神境界。诗中既包含有无、动静、开关之间的禅意,又参之以庄子“泛若不系之舟”的逍遥。在赖特笔下,苏东坡首先是一个自然诗人,以自然物象表达生生不息的生命观,寄寓了和谐、圆融的精神追求。亨顿在《山居》中介绍苏东坡时写道:“荒野并非仅存于远山之中;它始终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意识本身即是荒野——故而诗中每一姿态皆为荒野,无论是思绪的转折,还是白鹭振翅。尽管苏东坡饱经磨难与政治失意,这种将意识织入荒野肌理的方式,赋予了他超然的距离与情感的平衡,乃至一份旷达,而这也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赖特将苏东坡隐逸山林的旷达移植到美国的荒野之中,在山水之思澄怀观道。

从翟理斯到赖特与雅克:苏东坡的海外回音与柔板

赵孟頫绘苏轼像

  作为哲人的苏东坡

  对于《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这首诗,另一位诗人却有着不同的借鉴方式。罗伯·雅克选择了“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两句:

  在我们的时代

  你的百川依旧奔流,

  青山绵延不绝,

  未来与往昔如出一辙——

  过去将来,交融难分,

  朦胧无始亦无终。

  秋去春来,春逝秋至,

  跃过无数幽谷深涧,

  唯有清越的寺钟,

  在空谷中回荡。

  末两行从苏诗中采撷而来,表达了通脱、超越的智慧。同一首诗,赖特取其象,而雅克则取其声。“百川依旧奔流,/青山绵延不绝,/未来与往昔如出一辙”表达的自然万物之永恒的思想对应了苏诗的“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百川、青山、山头月的亘古不变与人生之短暂无常的对照,凸显了苏轼对存在之时间性的认知,如《前赤壁赋》中的叹惋:“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与默温诗相似,这首诗亦是与东坡的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最后的钟声比喻了苏东坡高古的雅音。“秋去春来,春逝秋至”,千百年之后,山河未改而斯人已逝,然而东坡的诗魂不灭,犹若空谷梵钟悠然回响。

  这首诗出自雅克的诗集《献给苏东坡的柔板》。这部集子中,诗与诗之间结构、篇幅不同,却又具有高度的同构性:每一首诗均以苏诗中的一个片段起首,引出一首由雅克本人创作的诗歌。这一引子并非仅是题献式的存在,而是从苏诗中选取的某一包孕性片段,构成了一个表意的单元,其中的主旨在“正诗”中经过编排组合,形成当代的表达。引诗与诗的正文形成了互渗的互文关系。如《归家》这首诗,全文如下:

  岁暮将至。

  树叶染金。

  我想归家。

  我想归家。

  我已在这泥滩上踟蹰太久。

  ——苏东坡

  万物终成空,终究,一切

  终将无用、腐坏或付诸徒劳。

  青春这一货物,不售给

  五感渐钝、不觉衰老真相之人,

  他们不知岁末迫近,不知金色

  实为大雪将至、丧礼的颜色,

  也不曾听闻垂暮之年

  已倦于直面湮灭,只求安歇。

  家?谚语云,心之所系即是家,

  实际上,家乃记忆所在之地,

  寻家的试验简单明了:忆起

  一张曾让你心动的面孔,时光崩解,

  彼此间幽暗的虚空轰然倾塌。

  那里便是归处,纵使恍惚在泥石之间。

  这是一首由苏诗引入的十四行诗,但并未标注苏诗的具体来源,只能看到抽离出来的一个片段。不过,雅克在诗集扉页的致谢中向多位苏东坡译者致敬,包括林语堂、华兹生、亨顿与波特,提供了探赜索隐的路径。由此,我们便会发现这首诗所引苏诗的出处——实际上源自亨顿所译《黄泥坂词》,原诗为:“岁既宴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这首诗创作于苏东坡谪居黄州之时,黄泥坂为雪堂至临皋亭的必经之路。从“身如不系之舟”所表达的漂泊无依,到“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洞达,归属与栖居是苏东坡的重要关切之一。在这里,归家既是重返物理意义上的家园,更是在深层意义上隐喻了对于精神原乡的追寻。雅克将归家之思锚定在记忆之上,让私人的记忆穿透时空阻隔,构成了个人寄托的所在。与此相似,在雅克的另一首诗中,东坡写给苏辙的诗《初秋寄子由》,前四行被转化为恋人间的回忆:“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随去”,一切皆脆弱易逝;唯一可靠的是对于爱人的缱绻追忆,“惟有宿昔心,依然守故处”,安身立命的处所乃是对于往昔的深情。

  《黄泥坂词》所表达的回家的思想、《初秋寄子由》对于兄弟的殷殷嘱托,均被雅克转化为对于栖居的想象。这也正是雅克别求新声的方法,他的当代表述与东坡的诗歌之间既同频共振,又存在着一种张力。他扩展了原诗表意的尺幅,对其进行转化与延伸,以苏诗为线索,贯穿始终,成为串联起诗集情感与思想的纽带。经由这一移花接木的技术,苏诗不再是边缘的、点缀性的存在,而是与诗集互嵌互补,形成一个整体。苏东坡的回响被吸收在当代的认知与情感框架中,苏东坡诗词中的思想与情绪徐徐展开,延伸为当代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诗题“柔板”寓意着节奏的舒缓与文字的从容不迫。除了《黄泥坂词》《初秋寄子由》,《阳关曲·中秋月》《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等诗歌也被雅克征引。这部诗集也构成了迄今国外文学中最大规模的对于苏东坡的转化。在雅克的笔下,东坡是一个哲学家。雅克试图从其文字中发掘对于人生意义的关怀。诗集同名长诗《献给苏东坡的柔板》中写道:

  人类社会早已遗忘了山林,

  忙于数据和指令,不曾留意那雨——

  轻柔的、浸润一切的、单纯的雨,

  仍在我们昼夜奔赴虚无的路上

  继续滴落。繁冗机制在头脑中滋长,

  想象数据,发明种种系统,却发现

  这虚幻多变的世界的尽头无物永存。

  这首诗的题献为:“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出自东坡写给苏辙的送别诗《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原诗表达的是“夜雨对床”的兄弟情谊。在这里,雅克尝试了一条调和中西的路径,将东坡的哲思与诗情拆解为诗歌的母题,同时契入个人的经验与审美。“机制”“数据”“系统”的裹挟中,人被物质世界异化,深陷功利的网罗,失去了自我。夜雨意味着与现实世界的疏离,所表达的是如何剔除外在的物质禁锢,复归本真。这是东坡的精神抱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表达了对于世间忙忙碌碌、蝇营狗苟的拒斥。东坡诗中,物质的世界不过是梦幻泡影,“方其梦时了非无,泡影一失俯仰殊”(《六观堂老人草书》)。这是对于世界的“去蔽”,由此揭示存在的真相,同时指向了一种不沾不滞的状态,不受外物牵绊,超然洞达。

  雅克仿效东坡诗中的意象并衍化出一系列诗歌,不同时代的趣味与思想并轨,苏轼诗意与当代的生存经验相互形塑与作用——雅克在诗中甚至引入了宇宙大爆炸与量子力学的概念。这是对东坡深度的认可,从他的诗词中寻找个人及集体精神危机的解决方案,思索生灭与俯仰沉浮。

  读苏东坡,可以得其雅,也可以得其俗;可以得其执着,也可以得其超脱。默温、赖特与雅克等诗人与苏东坡的对话让我们得以在一种“古今中外”的时空框架中重新认识苏东坡。不过,苏东坡是多声部的、合唱团式的存在,而不单是赖特所表现的充满禅意的自然诗人,或雅克笔下的哲学诗人。他也并不是上述诗人所表现的一味地孤高,他的诗词还有着一种可触摸、可品味的生活世界的质感。饮食起居、往来酬酢也都是他重要的写作对象——不论是他的哲思还是美学皆有具体的依傍,这是苏东坡日常、亲切的一面。他并非仅一幅冰冷的面孔,作为一个豁达的乐观主义者,他的文字里有暖色,与雅克整体表达的沾染了虚无色彩的悲观主义大相径庭。这些维度也许是将来的对话者可发掘的对象。

  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2日 13版)

[ 责编:张悦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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