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观察】

　　作者：步少华（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所副所长、副研究员）

　　近年来，特别是美国新一届政府上台以来，美欧之间围绕数字贸易、科研人才流动等科技议题龃龉不断。欧洲不仅对美大型数字企业加大惩罚力度，还广泛延揽美科技人才赴欧“再就业”，大有对美高科技产业链展开全面“狙击”之势。这场“科技博弈”，既反映了当前美欧在科技和经贸领域的政策争执，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跨大西洋关系的调整与变化。

　　“科技战”愈演愈烈

　　特朗普开启第二任期以来，美欧关系急转直下，博弈甚至是冲突正成为双方关系主流。在美欧关税谈判、俄乌冲突等议题不断演变的同时，欧盟近期对美大型数字企业频挥“监管大棒”尤为引人注目。一段时间以来，欧盟不断强化《数字服务法》《数字市场法》《人工智能法案》等数字领域监管法案的执行力度，针对美国的意味颇为明显。

　　在拜登政府时期，由于美国仍较为注重维护对欧关系，故上述监管武器并未实际派上用场。但随着跨大西洋关系日趋紧张，欧盟越发认识到这些工具的重要性。2024年底履新的欧委会科技事务委员维克库宁上台伊始就明确表态称，“（工作）重点可能会从制定新法律转向执行现有法律”。

　　4月23日，欧委会认定苹果公司和元宇宙公司违反《数字市场法案》，对两家公司分别处以5亿欧元和2亿欧元的罚款。尽管这与上述法案规定的顶格罚款额度——公司全球年收入10%仍相较甚远，属“法外开恩”，但仍清晰表明了欧盟的态度。

　　除上述行政罚款举措外，欧盟还计划运用征税等手段加强对美国的压力。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近日强调，若与美国政府的关税谈判破裂，欧盟将启动针对美科技巨头的数字广告税等措施。德国新政府近期也明确表示，正考虑对美科技巨头征收10%的数字税。

　　对于欧洲的打压动作，美国也有所回击。特朗普早在今年2月已签署一项备忘录，指示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重启对欧盟数字服务税的相关调查。美国副总统万斯近期则直接警告称，如果欧盟真正出手，美可能会“收回”对北约的支持。

　　“人才战”高调打响

　　除了数字贸易领域的争执，美欧近期上演的人才争夺战更是吸引了全世界目光。本届美国政府对学术界的打压动作不断，英国《自然》杂志在美国科研人员中进行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约75%的受访者考虑离开美国，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领域人才外流趋势尤为明显。目前，欧洲已成为美国高水平人才的主要外流地之一。

　　今年1月至3月，申请欧洲国家科研岗位的美国科研人员数量与去年同期相比增长32%，而欧洲科研人员向美国机构的申请量则下降41%。面对突如其来的人才“大礼包”，法国正式启动“选择法国科研”平台，允许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申请政府专项资助，以招揽国际科研人才到法定居并开展研究。比利时布鲁塞尔自由大学特设12个博士后职位，专门提供给美研究人员。欧盟则正式推出“选择欧洲科研”项目，计划于2025年至2027年间投入5亿欧元，吸引全球尤其是在美受到打压的科学家赴欧。

　　二战前后美国“挖走”大批欧洲科学家的历史，如今正在上演反转戏码。冷战期间“美国负责科研创新，欧洲负责市场消费”的传统格局正逐渐被颠覆，这背后正是美欧关系的深刻重塑。

　　当前，美国政府的一系列内外政策正在使美国的吸引力大大降低。长期以来，美国就像“磁石”一样，不仅吸引全世界最优秀的学生和科研人员，也通过一流的科技产业向外输出创新产品，将全世界的资源不断引向美国。然而，本届美国政府却似乎不怎么重视这一传统优势。

　　对内，美国政府加强对科学界的压力，建立跨部门科研审查委员会，要求所有联邦资助项目提交“价值观合规报告”，导致38%的学者主动终止敏感课题。美国政府同时不惜祭出“资金绞杀”手段，今年以来已取消至少25亿美元科研资助，2026年度预算还将进一步减少科研经费。

　　对外，美国政府大肆对国际学生和科研人员施行歧视性政策，通过暂停国际学生签证、审查国际学生社交媒体发言内容等，满足国内保守派势力的排外需求。目前，美H-1B签证（临时工作签证）拒签率已飙升至61%。

　　欧洲力推“科技自主”

　　美国科学界过去的领先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外籍研究人员。1901年以来，美国研究人员获得了55%的学术类诺贝尔奖，其中超过三分之一获奖者为外来移民。有数据显示，2022年近三分之二的美国顶尖人工智能研究人员为外国移民。

　　高度不确定的政策环境导致美国科研优势及全球竞争力不可避免地被削弱。今年3月，美国《自然》杂志发布的“自然指数”显示，在全球前十的学术机构排名中，美高校只占一席。硅谷的风险投资额也同比暴跌37%，斯坦福大学专利申请量则创20年新低。

　　随着美国对跨大西洋关系的主动深度调整，欧洲正加速推动全方位的“战略自主”，其中“科技自主”是最重要的抓手之一。

　　首先，欧洲加大对美科技人才延揽力度，夯实人才队伍这一技术创新与自主之本。除了上述提到的招揽人才举措外，欧洲还重视在制度层面加强设计，力图将科研人员的“赴欧避难”转化为“永久留欧”。欧盟不仅明确提出希望成员国到2030年实现研发投入占GDP3%的目标，还推动简化科研人员在欧盟境内的签证与居留手续，在生活与移民政策层面为美“科研难民”大开方便之门。

　　其次，在高科技产业尤其是数字科技产业领域，欧盟试图以“巧监管”代替“过度监管”，实现孵化本土数字科技企业的目标。欧盟近期对苹果公司和元宇宙公司施以“轻罚”便颇具深意，显示出欧盟并非一味追求高额罚款，而是希望通过引导企业合规经营，推动数字市场健康发展。

　　最后，由于欧洲此前缺乏成熟的大型数字科技公司，市场几乎被美国公司垄断，美数字科技巨头通过对信息和数据的掌握，在欧洲拥有巨大社会和政治影响力。欧洲也希望借机推进、巩固其“技术主权”建设，重塑欧美科技产业版图。

　　短期来看，欧洲科技人才队伍会得到较大较快补充。在法国，马赛大学3月启动“科学安全避风港”计划后，短短两周内便收到百余份申请，其中不乏来自美宇航局、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在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今年一季度收到的美籍科学家求职申请同比激增300%。但从长期来看，欧盟如想最大化利用这波科技“红利”，仍需解决一些欧洲科研体制的结构性问题，包括科研人员薪资低、科研基础设施落后、政府监管过度等。欧洲要想抓住机遇，彻底重塑欧美科研版图，并影响跨大西洋关系的调整过程，可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4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