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绎史】

　　作者：高川（厦门大学嘉庚学院音乐系副教授）

　　现代知名语言学家赵元任是个多面手，在众多学术、艺术领域都有不凡建树，音乐即是其中之一。赵元任一生创编音乐作品达148首，其中歌曲40多首。校歌作品虽然数量不多，但基本都是传唱至今的精品。

　　赵元任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母亲擅长演唱昆曲，父亲精通竹笛演奏。赵元任耳濡目染，自幼便十分喜爱音乐，小学时就常借阅音乐相关书籍。在学校里，他经常参加音乐活动，加入学校合唱团，参演话剧；选修音乐课程，节衣缩食买二手钢琴。留美期间，赵元任师从知名音乐学家，系统学习了和声学与作曲法，还学会了演奏多种乐器。

　　学成回国后，赵元任在清华大学任教，教授心理学、语言学、哲学、数学、英语等课程，业余从事音乐创作。赵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是最为知名的早期艺术歌曲之一，《和平进行曲》是中国钢琴音乐奠基之作，还有大型合唱《海韵》，将常州地方吟诵古诗音调加以扩展的《听雨》，在无锡方言基础上创作的《卖布谣》等。鲜为人知的是，赵元任还是我国现代多首知名校歌的曲作者。

　　据考证，厦门大学校歌是赵元任为我国高校创作的第一首校歌，也是我国东南地区最早的大学校歌。1920年，教育家邓萃英被爱国华侨、厦门大学创办人陈嘉庚任命为厦门大学校长。取得陈嘉庚的同意，邓萃英邀请化学家郑贞文为厦门大学撰写校歌歌词，随后请人将歌词送呈在清华大学任教的赵元任谱曲。

　　此时，赵元任正在为来华演讲的美国学者罗素做翻译。他慨然应允为厦门大学校歌谱曲。1921年4月前，也就是厦门大学开学之前，赵元任完成谱曲，由专人带回厦门大学。因此，在开学式上，厦门大学首批学生得以合唱了厦门大学校歌。

　　歌词中先后四次出现的“吁嗟乎！南方之强！”出自《礼记·中庸》，堪称警策之句。后来“南方之强”成为厦门大学的代称。

　　在此之前，中国大多数现代歌曲都是学堂乐歌模式，即选取欧美现成曲调重新填词，原创歌曲很少。可以说，赵元任等人开启了我国现代音乐由中国人独立作曲作词的新阶段。

　　音乐家贺绿汀评价赵元任的谱曲“与歌词语言的结合十分密切，深刻抒发了原词的意境和情绪”。厦门大学校歌就是这样一首歌曲，谱曲有传统德奥音乐艺术风格。曲式采用当时国内少见的单二部曲式结构，含A、B两个乐段。校歌主歌部分旋律流畅婉转，类似江南小调，副歌部分则通过音程跳跃增强气势，兼具传统雅乐的庄重与现代音乐的张力。

　　赵元任后来多次将这首歌编入自己的音乐作品集中。赵元任的女儿赵如兰还将此曲改编为四部和声歌曲，使歌曲更加气势恢宏。厦门大学校歌的问世提升了初创的厦门大学知名度，也让陈嘉庚办学兴教的事迹广为人知。受厦门大学影响，东北大学、云南大学也纷纷邀请赵元任创作校歌。

　　1928年6月，日军制造皇姑屯事件，张作霖被炸身亡。28岁的张学良主政东北，8月，他兼任东北大学校长。在东北大学成立6周年校庆前夕，张学良派东北大学元老孙献赴京，邀请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为东北大学校歌作词。这首歌的歌词颇有地域特色，开篇即是“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将东北风物和故土情怀融入其中。当时国内时局动荡，国外列强对我国东北虎视眈眈，刘半农采用《楚辞》的句式，歌词中多用“兮”字，读来有很强的忧患意识，道出时人对日、俄等侵略势力进一步掠夺东北山河的担忧：“痛国难之未已，恒愤火之中烧。长蛇兮荐食，封豕兮喧呶。灼灼兮其目，霍霍兮其刀。苟捍卫之不力，奚宰割之能逃？惟卧薪而尝胆，庶雪耻于一朝。”歌词完成后，由刘半农的老搭档赵元任谱曲。从1924年在巴黎相见，到1934年刘半农去世，他们共合作了11个年头，堪称黄金搭档，创作了多首传唱至今的艺术歌曲。

　　这首校歌曲调慷慨激昂，气势犹如军歌，倾诉了师生满腔爱国主义情怀。歌曲诞生3年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大学成为国内第一所流亡大学。学校在战乱中经历8次迁徙，在流亡之路上，校歌为师生提供了精神支撑。

　　全面抗战爆发后，赵元任为南迁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组成的西南联合大学填了一首歌词《迢迢长路去联合大学》：“迢迢长路去联合大学，去我所知最好的大学。”旋律是爱尔兰民谣。

　　1938年，云南大学从省立升格为国立，成为我国西部边疆最早的综合性大学之一，而此时学校还没有校歌。新上任的校长、数学家熊庆来对此事十分上心。作为土生土长的云南人，熊庆来亲自操刀作词，他将深厚的乡情和宏大的治学理念融入歌词之中。歌词完成后一段时间内并没有谱曲。1938年4月，随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迁到昆明的赵元任，在云南大学参加清华大学29周年校庆，其间将清华校歌谱成四部合唱。在云南大学，他还做了《中国声调》的演讲。也许是在此时，校长熊庆来邀请他为云南大学校歌谱曲。赵元任旋即离开云南前往美国。

　　1938年8月，赵元任在赴美国的路上，完成了云南大学校歌谱曲的工作，他的日记里记录了此事：“在船上没事，教教小孩子唱歌，这两天还给云南大学编了一个校歌的乐谱。”时间应在1938年8月3日至7日之间。在船上，想起国内战乱频仍，赵元任感慨“太平洋真是太平”，他“有心想写东西”，于是在“过香港以前编了个云南大学校歌乐谱”。据考证，歌词有两个版本，赵元任是根据校歌初稿文本编谱，因为初稿与经熊庆来修改的歌词在字数和韵律上没有太大变化，所以没有影响。

　　“太华巍巍，拔海千寻；滇池淼淼，万山为襟……北极低悬赤道近，节候宜物复怡人……”云南大学校歌歌词气魄宏大，意境高远，曲调昂扬向上，充满积极乐观的精神。

　　赵元任的校歌作品既是中国现代音乐教育的重要成果，也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典范。他以学者的严谨突破了传统校歌创作的局限。他“学习西方技法，坚守中国风格”的做法，为现代校歌注入了兼具艺术高度与文化深度的内涵，对我们今天的校歌创作仍具有深远影响。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0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