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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斋“活法”与“生生”之美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04 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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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牛刚(长江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活法”是中国古代诗学的重要命题。吕本中对“活法”的概括凝练精审,颇可代表宋人的普遍意见:“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夏均父集序》)宋诗家中最得“活法”要义的当数杨万里。杨万里早年学江西,再学王安石、陈师道,又学晚唐绝句,最后“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严羽《沧浪诗话》)。从踵武前人、谨守法度,转而破体立新,正缘于他对“活法”的体认,刘克庄称其“真得所谓活法”(《江西诗派小序》)。而诚斋对“活法”的实践,又跃出诗法技艺,指向意蕴丰富的“生生”哲学。换言之,以“生生”的视角观之,杨万里的诗学“活法”实践与生生不息的天地造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审美旨趣在于观照宇宙自然的“生生”之意,呈现活意盎然的“生生”之美,他对诗歌本体的认识,直指“生命之活”的本义,并将诗歌创作升华为与天地造化同构的生命表达。

  首先,从诗歌的表现内容来看,诚斋“活法”的重心在于效法自然生机,颂咏发育万物的造化之功。《诚斋易传》有云:“发育万物之谓仁,造化无迹之谓用。”“造化”即自然的创造化育,在杨万里看来,宇宙万物生发生长、生生不息是仁的彰显,也是造化之功的体现。其诗《观化》曰:“须把乖张眼,偷窥造化工。只愁失天巧,不悔得诗穷。”如果说“偷窥造化工”是理学家“与天地参”的必修功课,那“只愁失天巧”则体现出诗人“以人合天”的审美自觉。杨万里曾多次在诗中谈到“天巧”,如“已惊好手夺天巧”(《和仲良分送柚花沉三首》其三)、“染云作句本天巧”(《谢丁端叔直阁惠永嘉髹研句容香鬲》)、“风月诗天巧”(《刘平甫挽诗二首》其一)等。“天巧”是造化的巧妙创设,杨万里将展现“天巧”视为己任,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酢风光以千诗”(《和渊明归去来兮辞》),“元来造化在诗人”(《南斋前众树披猖红梅居间不肆因为剪剔》)。

  张镃洞悉了诚斋“活法”与“造化”之间的密切关联。其言:“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其二)。具体而言,一方面,诚斋“活法”的诗学特征源自“造化”。用张元幹的话来解释,“文章盖自造化窟中来,元气融结胸次,古今谓之活法”(《跋苏诏君赠王道士诗后》)。在杨万里这儿,造化之生机盎然是其诗材的渊薮,造化之生发流转是其诗思的源泉,造化之灵动不拘是其诗法的母体。另一方面,诚斋“活法”旨在展现“造化”。雄奇的宇宙促使万物化生,孕育着含弘光大的生命之美,而诚斋“活法”正是以追风之笔,将之一一勾勒呈现,其审美意趣最终落在展现生生不息的造化伟力上。其他同代诗家对此亦有体会,袁说友称其“一段风光付诗手,物华正恐为君撩”(《诚斋指檐头雪为诗材二首》其一),姜夔称其“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时在金陵》),林希逸称其“篇篇浑不费安排,霁月光风自满怀”(《代怀安王林丞上杨安抚十诗》其八)。其中,“风光”“物华”“花月”“山川”“霁月光风”等表述,在揭示其诗材特点的同时,也反映出杨万里融入天地间、与造化相合的心理趋向。诚如方东美《生生之美》所言,“永恒的自然界充满生香活意,大化流行,处处都在宣畅一种活跃创造的盎然生机,就是因为这种宇宙充满机趣,所以才促使中国人奋起效法,生生不息,创造出种种伟大的成就”。

  其次,从诗歌的审美维度来看,诚斋“活法”的旨趣在于发掘大自然的生命灵性,呈现活意盎然的“生生”之美。钱锺书《谈艺录》有言:“诚斋擅写生……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钱先生所言固然有强调其观察细致、才思敏捷、运笔灵活的意思,但是回到中国古代以“生生”为内核构建起的生命哲学与生命美学的文化场域,放置于宋代“格物致知”“穷理尽性”的理学风尚中加以观照,真正的艺术来自“生生之谓易”的伟大创造,真正的美蕴藏于“天地之大德曰生”之中。故而,“写生”这一概念,绝不仅仅是自然物象的直观描摹,而是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内涵,即深入自然肌理、体证万物生生。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得明白:“古人写生,即写物之生意。”

  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指出,体现万物之“生姿”(即活态)是中国艺术的基本法则,一切死物僵态均与艺术绝缘。在诚斋“活法”的诗歌世界中,山川日月、雾霭虹霓不再是无生命的客观存在物,草木花竹、蜂蝶鱼虫也不再是孤立的生命个体,万物都是活泼泼的、可亲可近的、可以心意相通的。仅以《小池》为例:“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此诗改造自王安石《钟山即事》:“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王诗中所描绘的景致,虽也不乏自然的勃勃生机,但风格上更偏向于疏淡,静谧悠然中弥漫着一种清逸之美。相较之下,杨诗则显得更为灵动活泼,赋予自然景物以生命灵性与知觉情感,新生事物旺盛的生命力,生命与生命的交际之趣,跃然纸上。若以展现“生生”之趣、“生生”之美来评判,杨诗显然更胜一筹。

  最后,从诗歌本体论来看,诚斋“活法”之“活”指向“生命之活”的本义,这也是诗歌生命的本质所在。葛天民《寄杨诚斋》言“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鲅鲅”,此论可谓是一语破的。诚斋“活法”的鲜明特点正在于通过“死蛇弄活”的本领,赋予诗歌以鲜活的生命力。在杨万里的“活法”诗作中,充盈着一种“活泼泼”的生命感。其用语自在活络,透露着“飞动驰掷”的活劲儿;其意象鲜活灵动,呈现出“鸢飞鱼跃”的生命气象;其句法着意求活,流动不滞,激荡着宇宙自然的生命节律。可以说,“活”不仅是生命的基本样态,也是其诗歌生命的基本特质。杨万里对诗歌本体的认识,是与其“动而生物,是天地之心”(《诚斋易传》卷七)的宇宙本体论深度同构的。当江西末流困守于经营“法度”与过度雕琢之时,杨万里以“活”叩击诗歌的本质,回归“天地生物”般的自在生长,重构出与“生生”同频的诗意世界。

  事实上,纵览有关“活法”的诸多论述,“活”始终是贯穿其中的一条红线。针对诗格法度,吕本中《童蒙诗训》提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可见,在“活法”的理念中,每个字都是鲜活的生命个体,拥有着自我言说的能力。方回更以是否具有生命设喻,说明“死法”与“活法”的区别,其言“枯桩者,死法也;非枯桩者,活法也”(《景疏庵记》)。及至清代,吴文溥《南野堂笔记》有云:“玉石之理,活则珍;山水之致趣,活则胜。故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操觚之士,文心活泼。”吴氏由自然之“活”谈到文心之“活”,从“万物有生”的角度肯定了“活”的价值,其论说是甚为中肯且发人深省的。说到底,“活法”这一词语被引入诗学并成为其中的重要范畴,其背后必定存在着一股深沉而强大的文化势能。而这股力量正来自以“生生”为核心的美学观念与哲学传统,它们共同划出一道幽深的河床,诚斋“活法”的诞生也就水到渠成了。

  综上所论,诚斋“活法”的真谛,蕴含着对宇宙生命本源的深刻体悟,它已然超越了诗学技法的层面,实现了对“生生”之大德大美的复归。当下,重新审视诚斋“活法”的审美特质与文化内涵,或可为探讨诗歌与生命、哲学与艺术、人与自然等永恒命题,提供一些有益的参考。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4日 13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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