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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华(中国作协会员)
京西房山,这地界不简单。不简单的根源,在于出“人物”。从古至今,总有奇人异士出现。
这与水土有很大关系。从地理上讲,房山以“山”为名,群山秀美,物产丰饶。房山的平原面积也大,境内有几条河流,滋润着南北西东,是天然富庶之乡。还应该提及的,乃地利之便,它处于北京市与河北省的交界处。就是在交通不便的旧社会,几十里就能到北京城,去河北当天也可以打个来回。这样一来,天子脚下的风光,燕赵之风的豪爽,人心向善与侠义贞刚,均得以含蕴在这里。
那时明月
故事发生在房山还归河北省管、叫房山县的时候,距今有100年了。
那时,房山建了一所民办学校。这所学校,由煤窑窑主发起举办。前边说过,房山资源丰富,而产量最大、最具代表性的还数煤矿。尤其周口店地区和长沟峪一带,更是煤窝,不但储量大,而且质量好,号称“香煤”,划一根火柴即可将煤炭点着。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没少偷这儿的煤炭。
插图:郭红松
长沟峪汇集了上百家煤窑,其中家大业大者,数常耀堂、肖鼎三、李琴舫三家。成立窑业联合会,常耀堂他们仨分别任正、副会长。这个常耀堂在天津上过大学,五四运动激发了他的爱国思想,于运动爆发的第二年(1920年),联合肖、李二人出资,创办了房山县第一所民办完全小学,取名“长育”,这所小学学费全免。大部分费用由常、肖、李承担,年供2000块现大洋,缺额由小窑主捐献。
建成的长育学校,设施先进,但运行了两年以后,遇到了清华老校长梅贻琦先生提过的问题: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学校迫切需要一名德才兼备的人来担纲,遂决定聘请邱雪樵主持教务。
里闾敬仰的邱雪樵,出生于1893年,幼习私塾,长大后就读于京兆第四中学,新知、旧学皆通。邱氏是房山县城东饶乐府村人,名陵,号雪樵,以雪樵号行世。
学成回乡的邱雪樵,曾在县警察局谋一份文职,因不满警署鱼肉百姓,从业不久即辞职,脱下了那身“老虎皮”。当常耀堂以诚相邀,两个热血青年一拍即合。那一年,邱雪樵29岁。此后,他就开始了长达15年的教育生涯,直到为国殉难为止。
邱雪樵接手长育小学,除旧布新,显示了新文化人新思想的一面,开启了乡村学校传奇。首先,邱雪樵自编语文教材。古代,他着眼于有塑造人格意义的文章,如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李密《陈情表》、司马迁《报任安书》、韩愈《祭十二郎文》、归有光《项脊轩志》;同时代的,他选取鲁迅、郭沫若、郁达夫等人的作品,将古文精华与白话文精品传授给学生。同时,邱雪樵重视作文与古体诗词的教学。照此训练下来,长育学生的语文功底都相当了得。
土围子里办校刊,也是标新立异之举。《长育日报》和《新月》这两块园地,登载师生练笔的文艺作品和时事评论。校刊以图书室的《新青年》杂志为样本,为师生开辟了交流通道,让他们睁眼看世界,也避免了走死读书的老路。时代潮流,很早就影响到这所学校。
学校的民主开放气氛浓厚,校园生活丰富。在邱雪樵的指导下,学校成立了古文研究会和算术研究会。音乐、体育、美术、手工也各有兴趣小组。由学生组成的一支民乐队,常常在校内外演出。学生自治会发挥作用,校规校纪章程由学生自行制定。
同学和老师心愿一致,教育教学顺风顺水,一派和谐景象。学校以内,花果满园,没有人伸手动一动。校风融融,书声琅琅,让前来视察的省督学赞不绝口。
在邱雪樵主持下,长育学校的教育质量长期居房山之首。主管部门组织全县高小学生观摩会,分文场和武场,无论总分,还是单项成绩,长育学校都是第一。
声望所及,边远山乡父老纷纷送来子弟就读,甚至也吸引了门头沟、宛平、天津、北京城内的孩子来求学。当年的中学招考竞争激烈,而长育小学毕业生报考北京四中、北京四存中学、通州师范、房山乡村简师,却很少落榜。
眼见一茬茬幼苗长成秀木,邱雪樵心有所感,作诗两首,以抒胸怀:
其一
归来赋罢止山坡,
卓尔心交少会期。
刚日读诗柔日史,
醒中作字梦中诗。
不分畛域随人意,
且把勤专永自持。
若值都中相识者,
请将近况代陈词。
其二
几番辛苦几经营,
校务频仍自事轻。
惊禁寒蛰颓壁寄,
伤怀旅雁碧天横。
山川陡变添诗意,
松竹常青见物情。
领略西郊闲景色,
沙河曲曲绕房城。
诗声依稀在耳,无奈时局有变,日寇侵华,国家危难来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邱雪樵引导学生投入爱国洪流中。
童蒙养性,少年养正。校长邱雪樵不想孵出只会抠字眼的糊涂虫,只想培育有民族气节的栋梁之材。早在1923年3月,全国各地举行反日集会大游行,要求取消“二十一条”,收回旅顺、大连租借地。邱雪樵组织长育师生到洪寺、房山县城游行示威、集会演讲。学校还教育学生抵制日货,不买“舶来品”。五月庙会的日子,长育与房山县小学联合演出《亡国恨》《安重根刺伊藤博文》等反日剧目,向赶庙会群众宣传抗日爱国思想。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长育学校的师生们步行下农村、下厂矿,在石头墙上刷标语,在人云集处散发传单,到处宣讲:“我们这样一个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中华大国,怎么能受小小的日本任意宰割呢!”号召抗日救亡,收复东三省。
教书先生邱雪樵,生于家乡,长于家乡,夙愿只为教书育人,开辟鸿蒙。一年四季的灰布长衫之下,是其热爱教育的心肠。他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几多寒暑,不忘的是爱国。
在生活方面,妻子和一个女儿仅靠邱雪樵的薄薪度日,而薪水又常无着落,他不得不安于“菜根、书味”的寒素,以“穷僧”精神执教,以“灌叟”品格励人。长育学校能够一一渡过难关,邱雪樵付出的心血尤多。治校求严,待学生唯亲,敬和畏集于他一身。
学生们私下开玩笑:“邱老师在家,鸟儿都不爱叫!”一名叫温成瑞的学生不幸夭亡,触发邱雪樵“不许人间见白头”之恸,连夜书写一副悼联:“好学生虽埋骨荒郊死而不死,坏孩子纵觍颜人世生亦虚生。”可见邱雪樵对学生的深厚感情。
邱雪樵素来温和,但作为一名具有爱国民主思想的进步知识分子,他也有金刚怒目的担当。他对国民党反动派背离孙中山三大政策、倒行逆施深恶痛绝,他曾当面讥讽县府官员:“革命未成天有眼,同志努力地无皮。”“江南天未共,华北已成单。”他同情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反对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在他的教育和影响下,长育学校成了催生革命思想的摇篮。
邱雪樵门下,有一批杰出后生:赵然,中共房涞涿联合县县委书记,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苏展(原名于克正),新中国成立以后曾任北京市副市长;殷德玉,绥远省委第一任书记;邱绍明,吉林省政府统计局副局长;苗培时,在战火中成名的大众通俗文艺作家……卢沟桥事变以后,从长育学校走出的不少学生,成为共产党创建领导的平西抗日根据地的重要力量。
战火即将烧到房山,学校办不下去了。
邱雪樵对学生们讲:“孩子们,你们上山吧,去找八路军,我不准备走了。你们上山为的是保卫房山,我在山下给你们输送情报,不能让小鬼子轻易占领房山。”
当日本鬼子打到离房山城十几里的时候,邱雪樵对妻子讲:“你呀,不能留在房山。我是要和房山共存亡了,你带咱闺女跟大伙儿一块儿往南跑。到南边告诉抗日政府,咱这地儿还有人坚持抗日。你一定把这个口信儿告诉他们!”他妻子抹着泪眼,带着女儿跟逃难的人群一起走了。
日军进攻坨里,当时被我党抗日力量挡住。土肥原贤二师团受挫,曾给邱雪樵送来一封信,信上大意是:特许你当大、宛、涿、良、房的维持会长。你若当了,我们日军就直接沿着京汉铁路南下。
邱雪樵回信:“你日寇别做梦妄想。我活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绝不当汉奸!”土肥原贤二师团人马由坨里奔往房山,邱雪樵号召城里人把城门堵上。邱雪樵站在东门城楼上,等着日寇到来。
日寇到了城下,就有人叫嚷:“上边是什么人啊?”“我叫邱雪樵,请你们长官说话!”邱雪樵居高临下,显得高大。
一个日寇的旅长出来,在城下说:“我代表师团长请邱先生在这房山当五县的维持会长。如果接受,我们部队可以绕开房山,不侵犯你们的一草一木。”
站在城楼上的邱雪樵怒目圆睁,强压黍离之痛,历数日寇罪恶,骂得昏天黑地。日寇恼羞成怒,冲着城楼打了几炮。邱雪樵倒在了血泊里。
从房山逃出去的人,一路逃到了河北省高碑店大清河边儿,邱雪樵妻子打听邱先生的消息,逃过来的人告诉她,邱先生已经不在了,并详细讲述了邱雪樵殉国经过。邱夫人听了,两眼直直望着北方,久久不作声,随后转身拉紧女儿的小手,一头扎进大清河。
日下秋风凉
除了邱雪樵先生,房山还有位老先生——马诚之。
马诚之,名士信。乡里敬其人,不呼名而称其字:诚之。也有发小儿背地称他“瘦马”。原因在他身上:高挑个儿本来就瘦,又常年长袍广袖,愈衬其瘦。马诚之早在乡间就饱读诗书,而后毕业于“卢沟桥师范”,因此,新旧学识颇厚。
学问多,却家贫。马诚之常把读书比喻为“寒窗”“冷板凳”。七七卢沟桥事变前,马诚之曾为房山县一区区董(区长),后为教育科督学。日寇占领华北,马诚之弃官为民。村人尊其品学,聘为饶乐府小学教师。薪资微薄(也因物价频涨),月薪谷粱六斗。
马诚之敬佩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而他自己却安于“六斗谷粱”的现状。
全面抗战爆发,国民党南逃,小学课本被日伪政权废除,而日本侵略者妄图奴化中国人的“课本”尚未编成。马诚之门下的40多名弟子,便读起了四书五经。
学生年龄差异很大,年龄大者读《论语》《中庸》,小者读《千字文》《百家姓》。马诚之的思想中,有“唯有读书高”和“读书救国”双重意识,因此对《三字经》中的“负薪挂角”“囊萤映雪”等故事津津乐道。他也像尊崇陶渊明一样尊崇范仲淹,对范文正公“划粥割齑”的好学精神尤为敬仰。
马诚之教四书五经,却不以饾饤之学夸耀左右,也无私塾冬烘夫子那般迂腐陈旧。他博学,又常即兴,讲到自己爱好处,本真流露,常常不知日之将落。
有一个学生好睡,在课堂上常常伏桌打鼾。马先生遂执藤鞭,疾趋敲打其头,命班上同学打开《论语》找到某章,范读:“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听似已经心灰。如再睡,先生则再斥、再打、再叹。先生说这叫“诲人不倦”……
饶乐府村新旧时期不乏读书人。而论贫寒不移其志者,当数马先生。他常年灰色布袍,白袜青鞋,寒冬则灰袍下加一棉袍,再多一顶礼帽、一条毛围脖。
马先生居南后街。前后院有本族数户,马诚之居后院北屋3间。门前老槐一棵,夏日邻里乘凉,亦可见弈棋者,可闻人声鸟声,而冬寒秋苦,则门可罗雀。
正街路北为关帝庙,其东配殿3间为教室,其一间为教师办公室。自家至学校,马诚之要走半里许的一个“L”字。乡人多敬先生,每遇必有寒暄、问候。
那时候,写字(毛笔书法)是每天必修课——大字、小楷。大字全临摹柳公权,小楷则摹刘春霖。当时尚年幼的学生王凤梧虽然尽了心力,但写出的字总是像老和尚的帽子——平塌塌。马诚之摇头慨叹:“肉”多则软则笨!马先生的毛笔字、钢笔字都好,一见而知功力深厚。乡村教师常被村民请去占卜、看风水,马先生对此类事一概拒绝。
日本兵占领房山城,设日本人县长桥本,又设中国人县长项镇安。为永远占领中国,日寇提出“中日提携”“中日友好”“共存共荣”“建设东亚新秩序”“建设东亚共荣圈”……
豺狼当道,群魔乱舞。有个叫缪斌的,卖身投靠日本人、甘愿做汉奸,与王克敏等在北平发起成立汉奸组织“新民会”,任伪新民会中央指导部部长、副会长。
房山县也跟风建立了“新民会”这一汉奸组织,卖国求荣之辈趋之若鹜。马诚之对此辈视而切齿,避而远之……人妖之间,泾渭分明。
村中有小铺,经营油盐酱醋茶,兼卖烧酒花生米。日则正经生意,夜则聚赌酗酒,男女混杂,嬉笑唱骂……马先生闻之,击案长歌当哭——《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马先生对不知亡国恨、只知安乐的同胞,内心充满悲凄和愤怒!
国民党军南逃,丢失兵械颇多。平日宵小不良之徒,拾械聚众,啸集山林,昼伏夜出,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危害四方。还美其名曰“抗日救国军”,并按顺序称为一路、二路……
所谓“抗日救国军”的二路司令白秀亭,曾是马诚之的学生。白秀亭以为,一朝有权有势,理应荫庇亲近,派一名特使领一匹良马持大红金字请帖,请马先生以“恩师”之尊,去“司令部”养尊处优……
马先生命来人复命:既为抗日救国,为何劫掠乡里?我能与土匪学生同为土匪乎?随之,将红柬撕为碎片,掷于马前。
伪县长项镇安,亦命人牵马来校,请马先生去县衙同享富贵。马先生指西(县城)而骂:“你既为汉奸,又思污及他人,何无耻之甚耶?”拂袖送客,来人败兴而逃……
1938年大年之夜,依拜年习俗,学生王凤梧携弟凤桐及同学一二,往先生府欲行叩拜。乡里起五更者虽悲国难,但为取吉利,仍灯火点点,爆竹声声……
至先生窗下,不见灯光,不闻人语,似非节日。王凤梧轻敲窗棂,细声叫:“老师,我们拜年来了!”就听马诚之隔窗斥曰:“国破家亡,怎还要拜年?”窗外一拨小徒,内疚且羞愧,嗫嗫而退。
日寇削弱中国人,伎俩颇多。饶乐府村东有良田广阔,名“四顷八”,为村民生活所系。县政府役民夫数万,占四顷八之地修飞机场——其实只是割尽青苗,不许再耕种。全场数百亩,无一地上建筑物,只是荒场而已。场西坎上有齐家坟,坟地中有巨槐,高约数丈。日本人在树尖上悬一红白相间条旗,作为引导飞机标志,数年之久,无一架飞机降落!
四顷八所余土地不多,种了花生。村人有“拾”花生习惯,即主人刨收,难免失落万一,老小复刨复收,亦可得些许。四顷八距村太远,老小不可及。每当朔风骤起之后,浮土吹去便有点点花生露出。
马先生终日忧国忧民,悲愤交加,但也要应对生活。区区六斗谷粱难养数口之家。每天课余,长袍、礼帽、围脖依旧,他携竹篮去往村东。
四顷八上多一剪影,忽直忽弯,原来,是马诚之在拾花生——一片荒场愈加荒凉。
携回些许花生炒熟,舀得几碗水烧开,全家亦啖亦饮,即一日之晚餐。
家中生活清苦,忧愤伴随饥饿,两者枝叶相连,皮肉难分,使清心洁行者不寿,备受煎熬的马诚之于1941年去世,享年五十有三。
“他是好人。”马诚之去世后一段时间内,房山乡人仍为之感怀,聊起他时,街头常闻抽咽失声。
人心之如明镜清泉,虽尘积风扰,不可掩弃。学生王凤梧,在古稀之年写了一首七绝,表达对马诚之的怀念:
拒马河声易水声,
房山爱国多英雄。
斥奸斥敌音容在,
伶仃瘦骨却铮铮。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05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