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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中国】
作者:江 子(江西省作协主席)
棒槌是木头做的,大约一尺长。在没有洗衣机的年代,乡间洗衣服离不开它。小溪边、水井边,常常能看到女人用棒槌捣衣的景象。说棒槌是旧时乡间的家庭成员,一点也不为过。
眼前的这根棒槌,材质不算好,做工也粗糙。它是杉木、榉木,还是泡桐木?它用来捶衣的一头,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剥蚀的痕迹,木质疏松,看得出它历史久、岁数大。
它有多大呢?50多岁?我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因为它所在的村子——江西省浮梁县臧湾乡寒溪村史子园自然村,不到60岁。
60年前,史子园还是一块荒地,没有建筑物,有的只是草木、黄土。不久,一群人来到这里,起灶做饭,开荒种地。这片土地开始有了人烟。
这是一支70来人的队伍,有着多种姓氏,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个村子,但他们都操着浙江淳安口音——为建设中国第一座自行设计、建造的大型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浙江淳安的近30万人扶老携幼,告别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迁移至异地他乡。
初到江西浮梁,他们是茫然的。一面是故土难移,一面是新家难安。在依山傍水的淳安县,他们世代在山上种山核桃、种茶,春天去竹林里挖竹笋晒成笋干,在水里养鱼,在田里种水稻和油菜。来到离家几百里外的江西浮梁,他们该怎么生活?
浮梁离景德镇不远,这里的祖业是制瓷与种茶。他们对瓷器行当是不懂的,而种茶也是他们的祖业。他们所在的寒溪村,村后就是被称为“山”的、适合种茶的丘陵。
于是,他们选择了种茶,作为旧生活与新生活的联结。当然,他们也种水稻、菜蔬。总之,能使上力气的地方,他们一点也不含糊。
新的生活需要全力以赴。他们要吃喝拉撒,要在山上和田里劳作,要与当地人交往,要学习当地方言,要重建礼仪风俗——不合时宜的要调整,当地的习惯要适应。他们还要恋爱、结婚、生子。他们以前不是一个村子,现在要合力建造、经营荒地上的新的家园。
他们筚路蓝缕。他们挥汗如雨。他们用柴刀开路,用锄头和铁镐开垦。在溪流旁,在水井边,棒槌懂得他们的辛劳。他们的衣裳,有着呛人的汗味,落着灰尘。下雨时,裤管更是沾上了厚厚的泥浆。棒槌知道,必须使上力,才能把袖口、衣领、腋下、前胸和后背的污垢请出,让纤维间藏匿的尘土、泥浆退场。棒槌知心,对他们的生活嘘寒问暖;棒槌激越,那敲打声响遍溪岸和井沿,让史子园有了铿锵的节奏,宛如捶响了征讨困难、开创未来的战鼓。
住房是生活的重中之重。他们从最初寄住的当地人的家中,搬进了荒地上搭建的四个茅棚。70来个人在四个茅棚里有点挤,他们就谋划着盖新房。他们在茅棚边打下了四五栋房子的地基,用抽签的方式来决定谁先盖房。老书记手气好,抽到了其中的一个地基,但是有人急着结婚,他二话没说就把抽到的签让了出来。
这对年轻人在淳安时就已经相爱,到了浮梁,虽然被分到不同的村组,虽然新的家园生活条件实在简陋,但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熟。新婚需要房子——有坚固墙体、屋顶架梁、梁上盖瓦的房子。他们用老书记的地基盖了史子园的第一栋土坯墙面、砖木结构、上下两层的房子。
爱情是人世间最动人的花朵。有爱情的田野才是充满希望的田野。喜庆的锣鼓声响起来,新收获的茶斟起来,新酿的酒喝起来,人们簇拥在贴满了“囍”字的新房子里,对新人,也对这片土地上的新生活说着祝福的话语。红色的“囍”字,仿佛炉火,让每个人的心都暖暖的。
棒槌当然是结婚时要添置的物什。它和新衣柜、新木箱、新衣被等,是娘家陪嫁的重要物件。它可能是从当地木匠的手里买下的,也可能是娘家人亲手制作的。它的材质不一定有多好,但一定是新崭崭的。新的女主人,要用上新的棒槌。新的生活,要从新的生活用品开始。
一栋栋房子盖了起来,一对对新人结了婚,一茬茬茶叶摘了又长,一代代孩子长大了……时光荏苒,50多年过去了,经过几代人的奋斗,史子园已经发展为110户、近300人的村庄,数十栋粉墙红瓦的现代楼房,坐落在2000亩碧绿的茶园之中。50多岁的村子,简直像少年一样蓬勃,像画一样美。
茅棚早已不见了踪影,但村里不少老房子还在,那栋最早建造、曾贴满了“囍”字的房子还在。它有点老了,墙体斑驳,浑身风尘。它是史子园立体的村史,是史子园所有房子的长辈,是史子园的人们50多年来凭借双手创造美好生活的见证。
那些小溪、水井还在。棒槌也还在。虽然洗衣机早已代替了棒槌,但它也是村史的一部分,是有功之臣。可以说,棒槌是最知冷知热、贴心贴肺的家伙。它知道村民哪个时节汗流得最多,哪些人使的力气最大,知道哪些人下地多,哪些人爱喝点小酒,爱抽两口烟。
许多人来到史子园,他们把史子园当作现代乡村的典范。他们在这里看风景,品新茶,听故事。对他们来说,这里的绿水青山醉人,这里的茶醉人,这里关于迁徙和创业的故事醉人。清风拂过,竟也有几分微醺。
2021年春夏之交,来自5个国家的26位艺术家来到这里,他们从史子园的历史、现实、风土中获得灵感,开启了一个艺术和乡村互动的文旅项目。史子园由此变成了一个没有屋顶的艺术馆。村后茶山最高处立起了一个方形的白色灯塔,塔在夜里亮起灯,仿佛照亮了村民来时的路;在废弃的水渠上,安置了17个从天而降、大小不一的蓝色“雨滴”;在一片茶林中,安置了两只彩色的大型茶杯,杯中飘起两缕斑斓的香气……村庄里那座最早建造、早已闲置的房子也没有闲着——艺术家别出心裁地将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数十个棒槌请进屋内,在屋顶用线高高低低地吊起,下面用玻璃镜面映衬。棒槌如同雨滴,玻璃镜面如同深井,镜面上下,棒槌如瀑。这一作品就叫作《井》。
作品中的棒槌,形状和材质有所不同。有的做工精细,手柄和槌身弧线优美;有的做工粗糙,槌身疙疙瘩瘩;有的泛白,材质差;有的黧黑,像是鸡翅木或酸枝木……艺术家给其中的一些棒槌涂上了橙、蓝、绿、黄等颜色,这些凡常的农家物什便有了礼器的意味。此时无声,可我分明听到了雷鸣一般的棒槌击打衣物的声音。在它们的中间位置,有一个棒槌就来自史子园,那正是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棒槌。相比其他棒槌,它是那么粗糙、陈旧。可是,它在这些棒槌里显得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作品的灵魂——因为在它的手柄位置,用红漆写着一个“囍”字。红漆斑驳,可这个“囍”字,依然顽强地抱守在棒槌上。
它是村子里第一个新娘的陪嫁吗?不管是哪个新娘的,总之,它属于这个村子。这个写着“囍”字的棒槌,是被祝福过的幸福的棒槌,也是见证了小村一日日走向美好的鼓槌。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31日 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