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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新语】
作者:王晓琨(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编者按
本文根据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内容创作。其中护乌桓校尉刘牧、亲兵周霸、司马李息的人物名字是虚构的,而他们的官职,以及乌桓首领丘力居和儿子楼班都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
和林格尔汉墓是一座东汉晚期大型砖室壁画墓。壁画以大量篇幅描绘了墓主从被“举孝廉”开始,逐步升迁为“郎”“西河长史”“行上郡属国都尉”“繁阳令”,直至最后担任“使持节护乌桓校尉”的官宦历程。

和林格尔汉墓中的壁画(局部) 选自和林格尔汉墓考古报告
三月的清晨,春风料峭,残星还缀在天幕。在上谷郡的边塞重镇宁城,更夫敲打着木柝,正是五更。护乌桓校尉刘牧已辗转反侧了一夜,此时索性从卧帐坐起身。他披衣下床,不小心碰到挂在壁上的铁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床头斜放着环首刀,木质刀鞘表面的髹漆泛着冷光。
卯时(5—7时),刘牧已洗漱完毕。亲兵周霸捧着一个墨色的大木盘推开帐门,晨光跟着他漫进大帐。盘中整齐叠放的绛色深衣,已被浆洗得发了白。衣服上平铺着一条青丝绶带,末端悬着个鞶(音盘)囊。鞶囊有巴掌大,鹿皮缝制的囊身已被摩挲得发亮,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一枚银质“护乌桓校尉”官印。这是刘牧身为秩比二千石官吏的重要信物。木盘最上面放着顶武弁大冠,鹿皮制成的冠身挺括有型。这深衣、绶带和官印,便是他作为校尉的日常标配。
吃罢早饭,司马李息抱着一卷木简,前来汇报宁城所辖各烽燧昨夜的巡查记录,北境并无异动。刘牧叮嘱他,务必严格依照《烽火品约》要求将士,时刻保持警惕,确保边疆安宁。
辰时(7—9时),日头刚晒暖地面,幕府前的广场已聚集了好多个乌桓首领。他们大多披着皮裘大氅,发髻上插着骨簪,腰间马形剑鞘里插着曲刃短剑。见刘牧出来,纷纷按汉礼拱手。最年长的首领丘力居高声感谢校尉,说他送来的草药,治好了部落今春的马疫。
原来去岁至今春,宁城地区片雪未降,气温偏高,导致人畜瘟疫流行。乌桓突骑本是天下骁骑,马是他们最珍视的伙伴,却遭遇“大疫”,乌桓人痛心不已。刘牧看在眼里,急向四处求助。好友渔阳太守派来了顶尖马医,带着《神农本草经》《四民月令》等文献里记载的藜芦、艾叶、黄连、大黄等草药,前来会诊施治,成效显著。
丘力居的儿子楼班也跟着父亲一起前来致谢,他去年刚从洛阳太学回来。他说自己前日读桓宽太守的《盐铁论》,对其中的“两主好合,内外交通,天下安宁”深有感触,盼众人和睦相处,互相关爱。在场的人无不赞同。
午时(11—13时),春光明媚热烈,宁城的互市也热闹非常。刘牧换上便服,带着两个帐下壮士穿行在摊位间。南边的汉商小心翼翼地展示不远千里运来的丝绸和漆器,北边的鲜卑人叫卖着皮毛与狼牙,几个乌桓男子正用马匹换铜镜。有趣的是,在洛阳已不再流行的昭明铜镜却是这里的紧俏货。
街角的空地上,两个乌桓妇人正在熬奶酪。时人称奶酪为“酪”,刘牧记得《史记》中便有匈奴“多畜,善为酪”的记载。乌桓与匈奴习俗相近,亦精于制酪。妇人把发酵后的乳汁装入铜釜加热,不断搅拌,乳白的浆液咕嘟作响。见刘牧走近,年长的妇人用木勺舀了些装在陶碗里,笑道:“这是照祖传的法子做的酪,用的是春季头拨羊奶,又加了野蜜发酵三日,香甜得很,请校尉尝尝。”老妇很是热情。
刘牧接过陶碗,只见酪体如凝脂般细腻,入口先是乳香醇厚,后有微酸回甘。老妇又说,乌桓人视酪为天乳,晾晒风干后更加便携,长途狩猎时揣一块,抵得半日干粮。“若是加些沙枣泥,更合汉地口味。”
刘牧笑着点头,想起读过《汉书》中关于胡人“食肉饮酪”的记述,此刻才真切体会到,这小小一碗酪,既是草原人生活的智慧,也是各族饮食交融的见证。
谢过老妇后,刘牧转向南边街角,正撞见一个汉人商贩与一位乌桓老者争执。走近一问,原来商人之前用刷了浆的麻布冒充绢卖给老者。老者发现上当,来找他退换,商人却欺负老人汉语不好,百般狡辩。刘牧盯着商人道:“按汉律,假冒伪劣者,罚作城旦三月。”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商贩见这人气宇轩昂,且身边有两个壮汉保护,必定不是一般人,只好给老者换了匹真绢。
老者摸着光滑的丝绸,用生硬的汉语连声道谢。刘牧笑着摆手,目光转向旁边的酒肆。几个胡商正围着个汉人书生,听他讲《春秋》。书生认得他,说这些胡商想请自己去部落里教书。刘牧心中一动,去年他刚在宁城设了学堂,何不动员这些胡商将子弟送来?
回到幕府已是午餐时间,厨役端上了麦饭和肉羹。肉是前日丘力居让人送来的鹿肉,炖得软烂。刘牧扒了两口饭,忽然想起三年前刚到宁城时,连像样的炊具都没有,那时牧人还信不过农人,如今却能坐在一起喝酒了。想着,嘴角不由漾起笑意。
酉时(17—19时),夕阳把院外旗杆的影子拉得很长。书案前,刘牧静坐看书。太学的同窗寄来贾谊的著作,好几卷木简,沉甸甸的,卷首还题着“愿君安边”四个字。他取出一枚木简,给同学回复道:“塞外安宁,赖朝廷威德,亦赖诸胡归心。”
天色渐暗,周霸来点油灯,见刘牧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那是幅宁城周边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汉军烽燧位置,墨笔圈着胡人的部落。刘牧望着图上的宁城,像是跟周霸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汉人住南城,胡人住北城,中间的互市却成了两族交往的好去处。”他忽然又笑了,“昨日见个胡妇给孩子唱汉人的童谣,倒比长安的娃娃唱得准”。
木柝敲过戌时(19—21时),刘牧登上宁城的城楼。夜风带着寒意,城头的士兵正裹紧铁甲轮流候望。远处的草原上,隐约传来胡笳声,忽高忽低,像在诉说着什么。
他扶着垛口往下看,南城的灯火稀稀落落,北城却还亮着不少光。想起白日里互市上的情景,胡商学着汉人的样子讨价还价,汉女学着胡女的装扮挑选珠饰,忽然觉得,这城墙啊,看着是把人分开了,可偏偏让大家更想凑到一块儿。
东方几颗流星划过夜空。刘牧想起幼时祖母常说,流星是远行的人在想家。他摸了摸怀里的家书,是上月妻子寄来的,说儿子已会写“安”字了。
已是亥时(21—23时),刘牧躺在床上却全无困意。窗外的风里夹杂着马嘶和人语,还有远处更夫的敲柝声。他忽然觉得,这宁城的夜,比长安还要踏实,恰如这个“宁”字本身。因为他知道,自己守着的不只是一座城,更是城里这些想要好好过日子的人。想起刚到宁城时,这里还时常打仗,如今却能听到胡汉孩童一起嬉笑的声音,真是令人感慨和欣慰。或许,边疆并非一条线,用来隔开人与人;而是一个交流带,让不同的人在一块儿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这正是自己的心愿。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09日 1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