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淦田老街记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1-14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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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雄文(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株洲市作协主席)

  老街不大。

  晨曦在三两声鸡唱里漫开,老街缓缓露出躺卧湘水东岸的真容,朴素而恬淡。紧贴江岸,枕着涛声,铺开两纵两横屋舍俨然的街巷,最长者约一里,全绕一圈,大概也不超过半小时。若在某条街巷一头朝另一头弯弓搭箭,箭矢或许就会气喘吁吁栽落尽处的稻田——金灿灿的晚稻尚未收割,飘着幽幽稻香,与街角一株挂满毛刺果实的板栗树散逸的清香牵手、相融,老街也便有了更独特的印记。

  漫步一阵,胃液被一家粉面馆热腾腾的牛肉粉搅动时,我脑海里一度迷惑的“淦田”二字,似乎突然可触可感起来:有水,有金,还有田。

  老街很老。

  淦田是株洲市渌口区一个较偏的小镇,距株洲主城七八十里,却曾荣极一时,取代过后者位置。三国时,东吴孙权设横跨湘江两岸的建宁县,即株洲最早前身,治所在今株洲主城区。不久,吴蜀两家划湘水为界,退出西岸的东吴心有不甘,在东岸临江倚渡之处筑新城为县治,虎视眈眈地瞪着对岸,是为淦田。后来,东吴千帆横渡,重夺西岸,县治于是再回株洲,顺手带走了淦田所有的光环。

  世事如棋,白云苍狗。北去的湘水淘尽英雄人物,也让诸多荣华与喧腾化为尘泥,如李白所感慨:“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被东吴漠然抛弃的淦田,一度萧索沉寂,隐在悄声滑过的时光里。

  老街南部江边至今残存的一段古城墙,是当年县治遗址之一,黏土夯筑,斑驳沧桑,覆盖着不知名的杂草灌木,像苍颜白发的翁媪,在阳光下默默咀嚼往昔荣耀。我拨开草丛,摩挲着那些凝结流光的黏土,似乎握住了孙权、刘备、诸葛亮、关羽或吕蒙的手……

  老街也终不失繁华。

  淦田被弃后并未颓废,而是埋头自强,渴盼从被遗忘的尘泥中重获荣光。近代以来,老街渐渐熬出了头,有了三街一巷的规模,还得临江之便,建了多座深水码头,诸如桐油码头、彭家码头等,帆影尽日穿梭不息,顺湘水通南岳、衡阳,达洞庭湖、汉口。

  街面颇讲究,都以齐整麻石条依次铺就,又被往来不绝的脚步磨得溜光;两旁木质屋舍挨挤,店铺密集,商贾熙熙攘攘。20世纪早期的《湘潭公报》曾记载老街“不可言状”之热闹:“夜间花灯满市,通宵达旦,如同白昼,门前宾客盈门……”后来,粤汉(京广)铁路横穿淦田,火车呼啸而来,老街于1935年便设了车站,再后来被列为四等站,可上下旅客,承接货运。“洋气”一时的造纸厂、粮站、供销社、食品加工厂等随之而来,红火了数十年。

  我到来时,它们多已消失或颓败于流光深处,被浪花淘洗,诸如书报册页记载的那些帆影、麻石条、粮站等。伫立在门虽设而常关的火车站前,听说这里因铁路提速而闭门,不再接纳客货业务了。淦田往日引以为傲的火车仅能留几声汽笛与一闪而过的身影,令我又添一份感慨。好在服装、家电、建材等新厂家新店面又继之而起,散布街巷各个角落,生机勃勃地呈现在探觅者眼前,老街中心甚至赫然矗立着一座寻常小镇难得一见的奢华酒店。它们好似春风里的野草,也像从未屈服的淦田人,生生不息,最终抚平了我的叹惋。

  令我尤喜的是,水运虽早已衰落,千帆过尽不再来,那些老码头却还在。一处翠树掩映、鸣声上下的码头,甚至依然有艘小船往来摆渡。每逢赶集的日子,对岸百姓便挑担或扛包裹坐船过来,互通有无,笑声常常盖过涛声。不过,我来时非集日,树荫下泊岸的小船空空如也,主人也不知去向,似乎在演绎着唐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沉吟时,岸边小巷忽然传来节奏分明的敲打,循声过去,竟是一家铁匠铺。低矮、黯淡的屋里,炉火烧得通红,一个有些年纪的汉子正高举铁锤砸落,火花四溅,映红一张黧黑的脸。乌黑铁案上,一柄赤红的锄头渐渐成形。

  纯手工打铁,是遥远的儿时记忆了。眼前这家,或许也是老街唯一不曾中断过的店铺与行业了吧?趁汉子歇下来闲聊,得知他从父辈手中接过技艺,已干了30来年。湘江潮起潮落,老街几度沉浮,他淡然不惊,像惯看秋月春风的老渔夫。他每日的敲敲打打,给方圆数十里人家带来难得的方便,生意从未断过,有人甚至从邻县专程赶来定制铁器。只是不觉间,铁锤将他从毛头小伙敲成了满额褶皱的汉子。

  “老街铁匠出过顶天立地的人物!”汉子望向门外的湘江,脸上溢出自豪。百多年前,一家铁匠铺收了个子侄辈徒弟。徒弟出师后,逆流而上,到衡阳水口山铅锌矿挖矿谋生,不想跌入无边暗夜:每天苦干10多个钟头,井下事故频仍,薄薪却难以糊口。后来,共产党人在水口山点燃了星火。徒弟奋然参加夜校,投身罢工运动。再后来,他决然率800多名矿工起义,转进井冈山,加入红军队伍。他有一手打铁的好手艺,担任军械处处长,领着大伙修枪械、造梭镖,因功当选为红四军前委委员,成为巍巍井冈响当当的人物之一。

  这位名叫宋乔生的铁匠,不仅将姓名刻进井冈的山山水水,也刻入了毛泽东的记忆深处。多年后,毛泽东仍夸赞其“很有功”。

  令人痛惜的是,1929年1月漫天风雪里,随红四军转战赣南的宋乔生,为掩护战友血染疆场。早在水口山,他引领当年淦田铁匠铺老板的外孙,也就是自己的堂外甥投身革命。宋乔生烈士倒下后,堂外甥随队伍继续前行,跨过万水千山,最终迎来全国解放的曙光。这位喝过淦田水的堂外甥,就是闻名遐迩的开国将领耿飚。人到晚年,耿飚常常想起宋乔生,称其为自己的“革命引路人”。

  在老街铁匠铺前,我徘徊良久,蓦然想起《国际歌》的句子:“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我想,老街走出去的铁匠宋乔生,当年一定是将这首歌唱得最响亮的人之一……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14日 14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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