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康志刚（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

　　尽管奶奶叮嘱她，一定要向老师说声对不起，并且还反复安慰：老师不会责怪你的！但欣欣依然感到不好意思。以她还很单纯的思维也明白这个道理：“娇宠”粘得再好，也是损坏过的呀。她心里发虚！此时，她有些害怕张老师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温柔漂亮，可有时却严厉得像锋利的锥子。

　　其实“娇宠”是一只机器狗，它四肢壮硕有力，骨骼粗大；颜色也别致，洁白的底色衬上黑色斑块，庄重里有几分顽皮，看上去更像一匹马。它不但会鸣叫，还会走路，会唱歌，会打喷嚏……直把欣欣逗得拍着小手咯咯地大笑。

万物有梦（儿童画）胡紫原

插图：郭红松

　　好玩的东西，弟弟自然不会放过。尽管欣欣不大情愿，可还是做出了高姿态。平时为好玩的好吃的，她时常和弟弟发生争执，这时候奶奶和妈妈总批评她：“欣欣，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果然，后来她懂得了谦让。大人们夸她懂事了，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明年就要上一年级了，她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

　　啪！“娇宠”突然从茶几上掉了下来。

　　“哎呀，看你——”欣欣发出一声惊叫，跑过去拎起“娇宠”，望着它那条被摔断的腿，哇地大哭起来，将小脸转向弟弟：“你得赔我，你得赔我！奶奶，呜呜呜——”

　　是啊，能得到“娇宠”可不那么容易，那是幼儿园老师对小朋友们的一种奖赏！小孩子也有虚荣心的。张老师明白这一点，平时班里谁表现好，她就奖给谁一朵小红花。到月底谁得到的小红花多，就给一次特殊的奖励——把这只名叫“娇宠”的机器狗带回家。但不是让你玩的，而是让你仔细琢磨、探究，然后给班上的小朋友们讲解它的构造与功能。这无疑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所以孩子们高兴，家长也高兴，都觉得脸上有光。

　　今天当奶奶将欣欣接回家时，欣欣马上从书包里掏出“娇宠”，举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向大家展示。这时奶奶也大声说：“看我们的欣欣多么优秀呀，这是老师奖的！”似春风拂面，每个人都笑意盈盈，都为孩子的进步高兴。

　　因此，你就可以想象出此时欣欣拿着受伤的“娇宠”，心里有多么沮丧、焦急与无助啊。

　　奶奶俯下身一边用手擦着她脸蛋上的泪珠，一边安慰她：“好孩子，别哭，奶奶给你想办法！”

　　但欣欣还是哭，只是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嘴巴依然噘着，不时朝弟弟投去怪怨的目光。她相信奶奶有办法——奶奶是她的主心骨！

　　欣欣的奶奶当过老师，前两年刚退休。奶奶教过音乐，担任过班主任。“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是奶奶最信奉并常说的一句话。所以欣欣刚学会说话，她就教孩子念童谣，背唐诗。今年暑假，妈妈一下子给欣欣报了舞蹈、戏曲、古筝三个兴趣班，隔一天一节课，都是奶奶骑电动车驮着欣欣来回跑。舞蹈和古筝安排在单日上午，戏曲是下午。吃过早饭，奶奶先送欣欣学舞蹈；十点钟下课后又驮上欣欣往古筝班赶。下午三点，还要学河北梆子。只是路有些远，位于新区的市青少年宫，距离县城十多里呢。倘若遇到休息日，爸爸开车送她。平时还是奶奶送，那么远，依然骑电动车。

　　就为报补习班，家里发生过一番争执。爷爷和爸爸都不赞同这样跟风跑，认为孩子们的天性就是玩，不应该让欣欣的童年背负这么多压力。即便学，顶多选两门。他们尤其反对欣欣学舞蹈：蹦蹦跳跳的有什么用处呀？奶奶和妈妈却认为学舞蹈不但能增强身体各部位的协调能力，还有利于身心健康，提升气质。其实奶奶还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国家重视艺术教育，今后考学艺术成绩还可以加分。爸爸却说，不希望欣欣靠这个加分，要靠真才实学！除了这个，爷爷还担心奶奶跑来跑去太辛苦。但奶奶却说，为了孩子再累也是值得的。

　　是的，和所有家长一样，欣欣的家人也无法脱俗，都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呢。在这个到处充满竞争的时代，每个人都是激流中的一粒沙子，很难不随波逐流。

　　弟弟还小，大家自然把心思放到了欣欣身上。今年临近“六一”，幼儿园要求每个班出个节目。欣欣他们班表演豫剧《花木兰》中的唱段“谁说女子不如男”。选了几个学生，其中就有欣欣。于是每天吃过晚饭，奶奶就一遍遍地教她。孩子进步很快，没过几天就能完整地唱下来，无论吐字还是发音，都清晰准确，而且声音似银铃般清脆悦耳；动作呢，也模仿得惟妙惟肖。那双略微狭长的眸子里迸射出的亮光，竟然有几分飒爽之气，活脱脱一个“小花木兰”。这个节目成为那天演出的一大亮点。

　　如果说演唱“花木兰”是集体荣誉，那么这一次的荣誉却属于欣欣自己。此时望着那只断了一条腿的“娇宠”，奶奶不由得皱起眉头：如何让孩子向老师交代呢？每一次，张老师见到她都要夸奖欣欣几句。张老师长一张瓜子脸，白皙里透出淡淡的嫣红，像落上一抹彩霞。她性格温和开朗，是个很热心的人。每一次对奶奶说到欣欣时，脸上的笑是真诚的，语气也真诚，这一切都证明张老师非常欣赏欣欣。对，不能因为这件事，让张老师对欣欣产生不好印象！

　　“没说的，给人家买个新的吧！”是妈妈的声音，语气十分坚决。

　　“该买！咱弄坏的，就得赔人家！”奶奶马上附和。

　　爸爸问那个机器狗多少钱？妈妈说：“不少呢，一百多块！可再贵咱也得买！”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爸爸说，“给老师解释一下嘛，说白了就是个塑料玩具呗！再说，既然这么值钱，又不结实，就不该让孩子们带回来。孩子毕竟是孩子，难免弄坏！老师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爷爷认为爸爸的话有道理，最好先把情况给老师说说，看老师什么意思。

　　“损坏人家东西没说的，就得赔！从小就应该让孩子明白这个道理！”今天奶奶的情绪非常激动。前天晚上睡下后，欣欣突然凑到她耳边，声音怯怯地说：“奶奶，张老师不喜欢我了！今天她批评我！”奶奶很惊讶，她惊讶这么小的孩子会说出这番话，便问究竟怎么回事？欣欣却不说，可她能感觉到此刻孩子内心的忧悒与不安。第二天早上，她给张老师打了电话。原来幼儿园要举行一场室内运动会，全程老师不说一句话，从开幕式到比赛再到闭幕式，都由孩子们自己来完成。张老师让欣欣担任小队长。可是，召集同学时欣欣慢了一步。张老师笑着对欣欣的奶奶说，想不到欣欣这么要强呵，当时我一急，口气就重了，你给孩子解释一下吧。奶奶说，没事的，你做得对，我给她说说！挂了电话，奶奶就把欣欣叫到跟前：“欣欣，老师批评并不是不喜欢你了，恰恰相反，那正说明老师喜欢你！是让你进步呢！你说是不是呀？”欣欣那双晶亮的充满探寻的眼睛盯在奶奶脸上，盯得极深，却没言声，过了好久才点点头。奶奶不知道孩子对这句话能理解多深，但她明白欣欣是个敏感又自尊的孩子。

　　所以，她怎么能因为这件事让孩子心里再有压力呢？

　　但爸爸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先给老师打个电话吧！”妈妈从桌上拿起手机。

　　欣欣的眼睛却不敢望向妈妈。她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不停地搓着，搓着，像是清洗粘在上面的泥巴。妈妈先向张老师说明了情况，并一再表示歉意。张老师听说要买新的，赶忙说，不用买呵，没关系的，你们粘粘就行！老师越是客气妈妈越过意不去，这时张老师出主意：“这样吧，先粘粘看，如果不行再买新的！”

　　是放的免提。爸爸笑笑说：“看看，我说不用买吧！嘿，这老师还不错呀，这么通情达理！”爷爷接腔：“明天咱不是回老家嘛，顺便在大街上找人粘粘！”

　　“好吧，如果粘不上咱一定买！”奶奶一直紧绷着的脸也缓和下来，拿筷子给小孙子夹菜，照料孩子吃饭。欣欣那张圆嘟嘟的小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天真快乐——小孩子最容易把不愉快抛弃掉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爸爸开车拉上全家回乡下的姥姥家。

　　欣欣惦记着“娇宠”，一来到大街上就嚷着先给“娇宠”把腿粘好。奶奶想早点赶回去，便哄劝她：“乖乖听话，哥哥姐姐们都等着你呢。下午回来咱立马就粘！”懂事的欣欣点点头：“好吧。”她也盼着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玩呢。

　　“妈，松松就能粘！”爸爸插话，口气十分自信。

　　松松是爸爸大舅家的儿子，欣欣管他叫叔叔。叔叔手巧，像修锁子呀，换个门把手呀这些琐碎活儿，对他都是小菜一碟。即便不熟悉，稍微一摆弄也便心花自开——他手上似乎有一种魔法。当然，大家更愿意吃他做的菜——叔叔的厨艺可不一般！不但色香味俱佳，而且比饭店做得更接近本味。今天自然也不错，一进门欣欣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她瞥见了叔叔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墨黑的板寸头，长得敦敦实实，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奶奶的父母都年届八旬了，但身板很硬朗。每次回老家，大家都围着老人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

　　叔叔果然厉害，他那双巧手让“娇宠”又变回了从前的“娇宠”。然而叔叔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娇宠”的那条断腿竟是粘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也就是说，这个作为奖品的机器狗，遭遇过在欣欣家同样的经历。但因为之前被粘得潦草，连关节也被粘住了，难怪它的小腿那么容易折断呢。叔叔把断腿粘好后，又拿小刀将粘连到一起的关节一点点地剔开——多么聪明细心的叔叔！

　　欣欣将“娇宠”抱在了怀里，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她满意地笑了，那笑如同开在春天田野里的花儿一般鲜亮和喜兴……

　　但大人们对那个张老师却有点看法了。本来“娇宠”就是坏的呀，为什么事先不说明呢？都给她打电话了，也不说实情。

　　哎，这个张老师！奶奶叹息一声。她忽然想到了另一双眼睛，和欣欣的眼睛一样清纯而敏感。两双眼睛一会重叠，一会又分开，然后再重叠……那时，她还没有退休。那次，就是这双眼睛的小主人帮她往教室抬电子琴，在门口也撞断了一条琴腿。她并没有责怪孩子，可是却发现那孩子的目光再不敢和她对视了，总是躲躲闪闪的。几天后，意识到这一点的她想告诉孩子，电子琴的那条断腿其实早裂开了，只是当时没被她察觉。可是，那女孩却转学走了。女孩的班主任告诉她，女孩的父亲在镇上卖电动车，今年生意不好做，前几天便带着全家到外地打工去了。有十多年了吧，今天，那双眼睛在她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来，像小星星般一闪一闪地眨动着。在学生时代，能帮老师的忙，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件颇为自豪的事情……

　　这天晚上，奶奶开始教欣欣念讲解词——那是她和欣欣一起探讨之后写的。她不但要求欣欣把每个字念得抑扬顿挫，还要和演唱“花木兰”时一样配上恰如其分的动作。奶奶喜欢较真，在各方面对欣欣的要求都严格得近乎苛刻。为了保护欣欣的眼睛，每天只允许看一集动画片。平时吃过晚饭，她还要教欣欣敲“常山战鼓”，边敲边念：“常山战鼓震天响，美名扬……”一遍遍地让欣欣练习，她也不厌其烦地指导、纠正，半点都马虎不得，直到满意了，就用手机拍视频发给老师，这叫“打卡”，每晚都要打。有时孩子不耐烦了闹情绪，或者身体有点不舒服，她也绝不让步，一次也没空过。欣欣的成长，不但包含着奶奶的辛劳与心血，更是奶奶的精神寄托。

　　…………

　　转眼间就到了星期一。

　　和往常一样，欣欣和奶奶说了再见，背着书包走进了幼儿园大门。凉爽的风从杨树上吹下来，送来深秋时节杨树叶子那种甜丝丝的气息。小鸟在枝头蹦跳着欢快地歌唱。这里只有鸟声，清脆欢快的鸟鸣阻隔了外面汽车发出的噪音。

　　不知怎的，今天欣欣的心情和往日不同。她马上就要戴着耳麦和话筒，向全班小朋友讲解这只机器狗的构造与功能。她既激动又兴奋，而且多少还有几分紧张。但后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她是个活泼机灵的孩子，平时无论张老师安排她在国旗下讲话，还是主持活动，她从不怯场。她还有一般小女孩少有的勇敢。譬如，她们大多害怕毛毛虫，她却不怕；不但不怕，还喜欢用树枝拨弄着玩，看它们打个滚再爬起来。奶奶说她太“闯王”，是“人来疯”，妈妈也这么说。妈妈说这话时，丝毫没有埋怨的意思。正因为欣欣天性活泼，她在班里很有人缘。

　　穿红色校服的欣欣快步走在幼儿园干净整洁的水泥路上，两条小发辫在脑后跃动着，辫梢上的红皮筋像两朵在微风里摇曳的小红花——那是早上奶奶给她梳的。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溢满新一天的喜悦与期望。

　　可是一想到张老师，欣欣便心生不安。尽管奶奶叮嘱她，一定要向老师说声对不起，并且还反复安慰：老师不会责怪你的！但欣欣依然感到不好意思。以她还很单纯的思维也明白这个道理：“娇宠”粘得再好，也是损坏过的呀。她心里发虚！此时，她有些害怕张老师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温柔漂亮，可有时却严厉得像锋利的锥子。

　　这个小丫头，就这么惴惴不安地朝前走。穿过一座大楼，对面是一个宽敞的操场，操场北端摆着滑梯、蹦蹦床等游乐设施，那是她和小朋友们的乐园。操场西侧是一栋两层小楼，楼前种几棵大杨树，阳光照在已然泛黄的树叶上，像流动着一层金水，又淌下来。满院子都亮灿灿的。

　　突然，欣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老师。张老师正站在楼梯口微笑着朝她招手呢。对，是朝她招手。那修长的身材和披肩的长发，都涂上朝阳温馨而柔润的色彩。今天老师为什么要迎接她呢？她感到疑惑，但那张真诚而灿烂的笑脸，又让她不去想那么多。她身上顿时像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她从书包里掏出“娇宠”，她是高高地举着朝张老师跑去的。

　　“老师，早上好！”当她终于跑到张老师跟前，怯怯地说出这句话时，早被蹲下来的张老师揽到了怀里。她从张老师身上嗅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对，还有阳光的气息，那种暖融融的气息让她无比陶醉。

　　她刚要张嘴对老师说“对不起”，耳边却传来了非常熟悉与亲切的声音：“小欣欣，老师给你道个歉！是老师粗心，忘了告诉你，‘娇宠’也被其他小朋友摔坏过……”

　　欣欣盯着张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是看到欣欣不知所措吧，张老师又粲然一笑：“没关系的，欣欣，你看，‘娇宠’不是和原来一样吗？记住，一会你讲解时，不要再想这个，‘娇宠’还是原来的‘娇宠’！”

　　“‘娇宠’还是原来的‘娇宠’！”这句话一遍遍地在欣欣耳边萦回。她像听懂了，又好似不是太懂。但她还是朝张老师点了点头，点得非常庄重与愉快。

　　张老师站了起来，“娇宠”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像抱着一个顽皮可爱的婴儿。

　　她身后矗立着一棵树，一棵高大茁壮的白杨树……

　　《光明日报》（ 2022年06月03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