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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家园】
作者:祁海宁(南京师范大学文博系教授、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专家委员会委员)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是大诗人李白在《长干行》中留下的千古佳句,同时令长干里这一地名广为人知。近期考古工作者在长干里确认了距今约3100年的“长干古城”,使长干里再度引人瞩目。
长干里位于南京主城的南部。“干”是江南土语,意为山陇之间的平地,“里”是居民区的通称,因此它本指一块长条形的宜居之地。长干里的面积仅有6.5平方公里,约占现代南京主城面积的1.6%。然而它不仅是古都诞生的摇篮,而且留下了这座城市数千年发展历程的关键印迹。了解南京,从长干里开始。
《康熙南巡图》中的长干里与大报恩寺
1.长干古城 南京滥觞
长干古城遗址位于长干里的核心地带,紧邻南京主城的正南门——中华门。这里有一处长宽均约260米、高出地表的台地,自六朝以来一直被称为“越城台”,因此遗址原名“越城遗址”。
据《越绝书》《建康实录》等史料记载,周元王三年(公元前473年)越国灭吴,越王勾践命大夫范蠡于长干里筑城,史称“越城”。这是南京有文献记载的最早的城址。可惜的是,越城台自宋以后地表破坏严重,加之未曾开展科学的考古工作,其真实性一直无法得到确证。
十八大以来,对文化遗产的保护受到党和国家前所未有的重视。在此背景下,南京市从2017年起对越城遗址开展了学术目标明确、系统全面的考古发掘。经过6年多的努力,终于在这处遗址上找到了古城存在的确切证据。
根据最新的考古成果,古城由中心台地和外围的环壕、墙基、门道、水井、祭祀坑等多个与筑城相关的遗迹组成。在环壕内外,还发现了多座同时期的水井,以及杀猪祭祀的遗迹。虽然中心台地破坏严重,但台地东北部幸运地保留了一段清晰可见的墙基遗迹,并发现一处宽约2米的门道。在台地周围,先后发现了5条反复开挖的环壕,它们布局规整,严密地包围着中心台地。墙基、门道、环壕等都是古代城防的重要设施,它们证明了越城台原为城址的记载是可信的。
遗址中出土了种类丰富的遗物,包括陶器、石器、原始瓷器、铜器等。与文献记载不同的是,遗址中最早期的遗物不仅呈现南北文化交融的趋势,而且具有非常明显的商代特征。比如出土数量最多的素面鬲、细高柄带凸棱陶豆,是长江下游商代湖熟文化的典型器物;而数量相对较少的绳纹鬲、三角纹觯形杯带有中原殷墟陶器的风格。更重要的是,通过对环壕内出土陶片、动物骨骼进行C14测年,得到的数据为距今3100多年,由此确认这座古城的始建年代应为商代晚期。
具有湖熟文化特征的素面鬲 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供图
殷墟风格的三角纹觯形陶杯 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供图
根据文献记载,越城始建于距今约2500年前的春秋战国之交。本次考古成果既对文献中记载的城址予以确认,又对其年代进行了修正,南京建城史由此向前推进了600年。由于“越城”已不能代表古城的内涵,中国考古学会两周考古专业委员会建议,因地为名,将城址命名为“长干古城”。
在中国四大古都中,西安揭露了杨官寨仰韶文化聚落遗址、洛阳发现了二里头夏都遗址、北京确认了琉璃河燕都遗址,它们都已通过考古途径找到了城市的发源地。此次长干古城的发现,终于让南京补上了城市发展史的关键一环。
2.人文山水 诗意栖居
最早的南京城诞生于长干里,得益于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长干里北抵南京的母亲河——秦淮河,南至石子冈,西临长江,东至戚家山,不仅是山岗丘陵地带一处难得的平地,而且临江控淮,扼守着水陆交通的要津。
根据现有证据,长干古城从商代晚期延续至战国中期,一直承担南京主城的角色。其间越国很可能对其进行过较大规模的修缮,因而留下修筑越城的记载。公元前333年,楚国大破越国,于秦淮河北岸修筑“石头城”,并设立行政建置“金陵邑”,南京主城由此北移。六朝时期,南京主城被称为“建康城”,同样位于秦淮之北,与长干里相距五里。五代时期,南唐开国皇帝李昪扩建金陵城,将秦淮故道与近半长干里纳入城内;同时,在长干里中开凿外秦淮河,绕城而过。在经过了近1300年之后,长干里回归主城区。重建后的主城南门矗立于长干里正中核心位置,这一格局至今未变。
无论作为主城还是近郊,长干里一直是南京最主要的人口聚居区。西晋左思在《吴都赋》中写道:“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极言长干里内楼宇交错的盛景。当时,张昭、陆机等重臣名士皆将宅邸设于其中。明人徐树丕在他的诗作中描述:“长干楼殿映丹霞,大道笙箫十万家。”由此可见,长干里宜居是历代之共识。
独特的山水与人文,促使长干里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南朝时期,出现了以《长干曲》为名的乐府民歌。其中的一首影响深远:“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短短四句,将一位居住长干里,无惧风浪,大胆追求爱情的姑娘塑造得动人心魄。至唐代,主要以《长干行》为题的“长干诗”成为热门题材。据学者考证,现存唐诗中涉及长干里的多达19首,除李白外,崔颢、韩翃、韦庄、皎然等人亦佳作纷呈。这些作品大都从描绘爱情、友情入手,同时描绘了长干里的市井百态、风土人情。其后《长干行》热度不减,陆游、沈周、徐渭等历朝诗人均有名篇。明代南京籍状元朱之蕃还将“长干春游”列入“金陵四十景”。借助诗歌的传播与影响,长干里成了一处令人神往的诗意栖居之地。
3.古今交融 根魂相依
作为城市的发祥地和重点开发区域,长干里拥有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据统计,长干里现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4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处,市、区级文物保护单位31处。它们涵盖了从六朝至近现代各个历史时期,包括古遗址、古墓葬、古建筑等多个类别。比如,属于六朝遗迹的有朱雀航、阮籍墓、周处读书台,属于宋元明清时期的有仓顶大井、沈万三故居、秦淮民居群,属于近现代的有杨秀清行宫建筑、壹鉴堂、愚园等。
南京城墙局部 陈志文摄
长干里的4处国保单位更是极具代表性。其中的南京城墙、大报恩寺遗址是南京作为明代都城的产物。南京城墙是明初集全国之力营建而成,高壮坚厚,总长达35.27公里,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矗立于长干里的中华门(明代称聚宝门),由外城和三道内瓮城组成,是当今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结构最复杂的瓮城城堡。大报恩寺遗址的前身是六朝时期的长干寺,明代成为皇家寺院。该寺的琉璃塔闻名海内外,被誉为“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康熙六次南巡,至少四次登临此塔。丹麦作家安徒生还将它作为东方的代表写入了童话。
如果说城墙和大报恩寺记录的是古代南京的繁华,金陵兵工厂旧址和正觉寺,则是见证了近现代南京的风雨。金陵兵工厂旧址原为李鸿章创办的金陵机器制造局,是中国近代军事工业的开端,也是晚清洋务运动的重镇。正觉寺是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17处丛葬地之一,是南京乃至全国人民悼念遇难同胞之处,警钟长鸣,提醒人们勿忘国耻,勠力奋发。
长干里众多历史文化遗产是这座古都数千年发展留下的历史印迹,共同构成了南京传承有序、赓续不断的文化“根脉”;而与长干古城的直线距离不过500米的一座山冈——雨花台,则积淀了南京的文化“魂脉”。
满山忠烈是此地最突出的特征。这里有南宋抗金义士杨邦乂墓,有宁诛十族也不变节的明代方孝孺墓,还有辛亥革命雨花台之役人马合冢。更重要的是,雨花台是新中国浴血而生的红色圣地——从1927年起,国民党政府在雨花台设立刑场,无数共产党人和爱国志士在此惨遭杀害,其中有恽代英、邓中夏、罗登贤这样的革命领袖,更多的则是勇于牺牲的普通党员。根据多方搜集考证,目前可知姓名的烈士共有1519名。1949年12月,南京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会议第二次会议作出建设烈士陵园的决议。经过多轮建设,雨花台现已成为占地154公顷、全国规模最大的烈士陵园。
雨花台上,历代英烈养育出的浩然正气,铸就了南京的“魂脉”。几乎每一位南京市民,尤其是共产党员,都会反复来到这里,致敬先烈,传承革命精神。
南京的“根脉”与“魂脉”在长干里,相拥相依,浑然一体。徜徉其中,凝望长干古城,摩挲明代城墙,参观大报恩寺遗址公园,可以得知我们从何处来;登临雨花台,感悟英烈精神,可知我们应向何处去。
《光明日报》(2024年03月31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