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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陶情乐府》的“剽窃”隐情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3-31 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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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黄仕忠(中山大学教授)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出生于世家,幼即称神童。24岁中状元,学问渊博,一生著述近四百种,明人“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明史·杨慎传》)。同时诗、文、词、曲,无一不精,其《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词,慨以当慷,至今脍炙人口,家喻户晓。

  然而,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人物,却在《陶情乐府》《陶情乐府续集》(以下简称“续集”)里,把别人的散曲当作本人的作品收录;其杂剧《洞天玄记》与陈自得的《太平仙记》十分相似,玄都浪仙认为是陈窃杨作,其实究竟是谁抄了谁,也未有定论。

  明王世贞(1526—1590)《艺苑卮言》说,杨慎“曲多剽元人乐府,如‘嫩寒生花底风’‘风儿疎剌剌’诸阕,一字不改,掩为己有。盖杨多抄录秘本,不知久已流传人间矣”。沈德符(1578—1642)《万历野获编》也说:“曾见杨亲笔改定祝枝山《咏月》‘玉盘金饼’一套,窜易甚多。如‘西厢待月断送莺莺’改为‘成就莺莺’,余不尽记矣。”王世贞还说:“杨用修妇亦有才情,杨久戍滇中,妇寄……【黄莺儿】一词:‘积雨酿春寒……’杨又别和三词,俱不能胜。”

  经查证,“嫩寒生花底风”系明初汤式撰,“风儿疎剌剌”系陈铎撰,两曲均收于《续集》;祝氏“玉盘金饼”套,同见于《续集》,首句改作“冰轮悬镜”,题下原注:“席上有歌此词者,中有病句,遂为改定。”【黄莺儿】四首,见于初集卷二,但未言第一首系夫人所作。另据林杰祥博士查核,《续集》收【水仙子】四首,其中第三首“莺煎燕聒”即汤式【湘妃引】《有所赠》,第四首“干相思”系汤式《代人送》;初集卷一【点绛唇】“娇马吟鞭”套,出自元杂剧《云窗梦》第一折;【点绛唇】“锦缆龙舟”套,题下原注“改旧词”,出自元乔吉《扬州梦》杂剧第一折。

  万历间有《杨夫人乐府词余》五卷,今存三种刊本,内容大多见于《陶情乐府》四卷本。近代学者有三种杨氏夫妇散曲整理本,都是将二人之曲合刊。任讷《杨升庵夫妇散曲》的《弁言》称:“(升庵)夫妇虽各有散曲之专集,而篇章多彼此复见,孰倡孰随,混淆莫辨。分行两集,不如总订一编之情联意合也。”

  笔者曾将《洞天玄记》与《太平仙记》作比勘,发现《洞天玄记》有多处“窜行”,可证其确据《太平仙记》改编,且陈氏在嘉靖之前就已去世。

  如此说来,杨慎之曲存在“剽窃”行为,应是事实。在当时,以杨慎的身份和才情,偶尔涉足这类文字就已经令人侧目,还将他人作品收录并刊行,令人费解。按王世贞的推测,杨慎“多抄录秘本”,以为他人难以察觉,却“不知久已流传人间矣”——此说则不免把杨慎想得太不堪了。

  因此,杨慎“剽窃”他人的词曲,内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杨慎在正德六年(1511)中状元,此后仕途顺畅,意气风发。在嘉靖三年(1524)七月的“大礼议”事件中,杨慎偕廷臣“撼门大哭”以相谏阻,皇上震怒,杖杨慎等五品以下官员180余人,受杖而死者16人。杨慎二度受杖,毙而复苏,被远谪于云南永昌卫(今保山)。杨慎在次年二月抵达谪所,名隶军籍。当地官员起初对杨慎拘管极严,其后稍松懈,杨慎得以建书院设帐授徒,有时离开戍所,游历云南多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杨慎“酒所倚声,为乐府传咏满滇云”(初集张含序),“酒边寄兴,寓情于词曲”(初集杨南金序),“寄情于艳曲,忘怀于谪居,吟余赏末,时一为之”(《续集》王畿《跋》),用散曲、戏曲这种当时被视为低俗的文体来作抒情言志,这是在跌落于尘埃之中的一种抗争,“无宁效昔人放于酒,放于赏物”“聊以耗壮心、遣余年”(嘉靖二十二年秋杨慎《答重庆太守刘嵩阳书》)。

  在这一时期,散曲是他与当地人士宴饮酬唱的主要体裁之一。他经常在宴请之际即兴写作,以供伶人清唱。因是应景之作,演毕即止,并不视为“创作”,故而写得随意,有时为了应酬,径取他人之作以应付;也有见席间所唱之曲多有病句,为之改写修订;有时借一二旧曲,辅以一二新创,串合为“组曲”,再交付歌人演唱。原是信手所写,随写随弃。《洞天玄记》杂剧,很可能也是在这样的语境中,据旧剧略加删改而成,原本无意当作个人“创作”。但云南各地的人士特别是其门生好友却不然,他们将杨慎的只言片语,视若拱璧,精心收集,并传抄流播,于是“传咏满滇云而溢流于夷徼”(杨南金序)。门生友人更将传抄积存的杨慎散曲汇编成集,筹资出版,《陶情乐府》的初集、续集便是经历这样的过程而问世的。

  《陶情乐府》初集,今仅存孤本,今归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996册收录影印。内有张含嘉靖十三年(1534)“后序”,杨南金嘉靖十六年(1537)正月“前序”。张含与杨慎是世交,也是杨慎门人,他可能是此书的编集者。杨南金是弘治进士,官泰和知县、湖广佥事等,嘉靖二年(1523)升江西参议,奏乞致仕。杨慎在嘉靖十年(1531)三月经过邓川时,曾拜访杨南金,饮于其家,二人续有诗词唱和。

  张含的初编本,以抄本方式在云南流传,经不断补充,内容愈发丰富,面貌却显得芜杂。今所见初集刻本分五卷:卷一“套数”9套,卷二“重头”126首,卷三“重头”18首,卷四“小令”24首,卷五“拾遗”21首,后附“拾遗”8首。这种分卷体例颇为怪异:卷二、卷三都收“重头”,卷三不到卷二的六分之一;“拾遗”即是“附录”,却归入正文,列为卷五,然后又另附“拾遗”。察其原始,可能初编时分三卷:即卷一套数、卷二重头和卷四小令,此后在传抄流传的过程中,有人补辑得“重头”18首,有人“拾遗”21首,又有人“拾遗”8首,此书的最后编定刊刻者,就将这补辑的“重头”列为卷三,初次“拾遗”列为卷五,再次“拾遗”作为真正的“拾遗”附在最后了。

  也就是说,《陶情乐府》“初集”从编集、传抄到刊刻,经历了不断增辑的过程。初次编集、前后序撰写、拾遗补辑以及汇编刊行,既非出自一人之手,也非于同一时间完成,而是由许多热心人士递相传抄补辑缀集,才形成这种奇特的面貌,而且杨慎本人可能并未实际参与。

  初集问世后,杨慎门生李君锡又将新辑之曲,编为《续集》,由另一门生王畿作跋,江西人简绍芳作序,经安宁太守郑氏资助,刊成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冬。

  将《续集》与“初集”作比较,只有8首曲子是重复的。原因是续有唱和,为保持完整,就把初作与新增的唱和一并收录了。此外则无重复的内容。

  有趣的是,在嘉靖三十年(1551),即《续集》出版后六年,又刊行了一部《陶情乐府》,仍由简绍芳作序,由江西临川人杨拙庄、余澹斋刊刻。此本分作四卷,与五卷本初集的前四卷的分卷相同,内容却很不相同。四卷本共收套数、散曲167首,采自初集120首、续集52首(8首与初集重复,此不重计),新增3曲(均与简绍芳有关)。另有初集86首、续集40首,共126首未收,即删去了三分之一。其中卷二、卷三所收仍为“重头”,分别为72首和60首,因各曲长短有异,总体篇幅则是均衡的。这说明四卷本不是初、续两集的合编本,而是在这两集的基础上精选删汰,平衡卷次,重编成集。

  再看删减的内容。前举“嫰寒生花底风”“风儿疎剌剌”二套及“娇马吟鞭”套和“锦缆龙舟”套,这些“一字不改”的他人之作,都已经剔除。还亦淘汰了80余首风格俗艳之作,但保留了一些改订自旧词而意境有所提升的散曲,如前举【八声甘州】“冰轮悬镜”套,首曲八个单句,杨慎改写一句、重写四句,大半已重写,其他各曲也有程度不同的改写,故仍予以收录。

  简绍芳是嘉靖二十四年所刊《续集》的序文作者,这年他初到云南,之后与杨慎结识,往来密切。简氏又是重编四卷本的序作者,刊刻者为其江西同乡。这表明,简氏可能是重编工作的实际操作者,目的是帮助杨慎应对“剽窃”物议,也是编成一部规范的散曲集。这项工作应获杨慎的首肯,而且很可能是受杨慎的委托。

  因此,重编四卷本才真正代表了杨慎的意愿,讨论升庵散曲的思想和成就,应以此本为据;将来重作整理,可用四卷本为正编,以删汰者为附编,被剔除的他人作品为附录。

  再回看初集、续集的编刊过程,张含初编三卷,当获杨慎授意或许可,收录规范,未见“剽窃”;其后增辑的卷三重头和卷五拾遗,也无“掩为己有”的情况。凡是有“剽窃”嫌疑者,都出自《续集》。可能初集编纂者有意识地剔除了那些来自他人的作品,而李君锡辑录《续集》,贪多求备,把原先删除的他人之作又尽数收了进来,才导致杨慎蒙受“剽窃”之讥。

  这场“剽窃”风波,对杨慎的散曲创作应有很大影响。在四卷本编成之后,杨慎再也没有写过散曲。正如在《洞天玄记》之后,他没有再触碰杂剧。

  晚出的四卷本与五卷本初集书名相同,与《续集》并行于世。然而,从晚明到清代、现代乃至当代,从来没人注意到两者的内容与编纂主旨存在的差异。由于简绍芳是《续集》与四卷本的序作者,人们便将这两书配对,如清范邦甸《天一阁书目》卷四之四:“《陶情乐府》四卷、《续集》一卷,刊本。明杨慎撰,简绍芳序。”由于《续集》的大半内容又重见于四卷本,五卷本隐而不显,遂令学者困惑而无从解答。

  最后,《杨夫人乐府词余》五卷,其实是将五卷本“初集”改头换面的伪书。它删去了20首曲子,所删【傍妆台】【象牙床】诸阕,当因过于艳俗;弃收【黄莺儿】“刳木取泉遥”、【普天乐】《别张愈光》等曲,当因与杨夫人身份明显不符。所收之曲,未超出五卷本“初集”范围。因此,杨夫人擅长散曲、才情盖过夫君的故事,应是仿李清照与赵明诚、管夫人与赵孟頫的事迹附会而来。它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不能视为历史事实。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31日 13版)

[ 责编:王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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