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说文之“秋冬”】

　　作者：朱乐川（南京师范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副教授）

　　《千字文》中的第六句为“秋收冬藏”，它与前一句“寒来暑往”，描述了一年的四季更迭，特别是“秋收冬藏”，点明了秋冬季节农人的主要活动。“秋”“冬”两字的演变也体现了先民对于自然界的深刻观察。细细品味二字，只属于这两个季节的美丽场景便会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商代晚期玉蝗，河南安阳妇好墓1976年出土 图片由作者提供

　　说到秋天，我们就会想到丰收的景象，这从“秋”字的左半边“禾”可见一斑。禾就是庄稼。但“秋”右边的“火”有何义？是秋天干燥易失火，还是秋天农人烧秸秆？这些回答都有道理。若能解读“秋”的古字形，隐藏其中的自然奥秘便会解开。甲骨文的“秋”就是一只虫子，长长的触须酷似蟋蟀。《诗经·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见蟋蟀对气候极为敏感，其鸣叫与活动规律是古人判断秋季的重要依据。蟋蟀从七月在田野逐渐迁徙至屋内，十月钻入床下，这一轨迹恰好对应夏秋转凉的时序，甲骨文通过描绘蟋蟀长须、长足的特征，以“虫鸣秋至”的意象传递季节信息。蟋蟀叫，秋天到，且其“啾啾”声与“秋”读音相近，先民可能用拟声法将虫鸣与季节命名结合——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再看“秋”甲骨文另一字形，下为火形，上为虫形，即用火烧虫子，这符合当时农事习惯。《诗经·小雅·大田》载：“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意为农户为除害虫（螟、螣、蟊、贼），用火驱逐它们。朱熹《诗集传》说：“必去此四虫，然后可以无害田中之禾。”“故愿田祖之神为我持此四虫，而付之炎火之中也。”秋天是蝗虫活跃期，蝗灾会严重影响庄稼收成，殷商甲骨文中有诸多相关记载，如：“癸酉卜：蝗其出，于田？”还有“宁秋”“告秋”等禳灾记载，如：“庚辰贞：其宁秋？”“甲申卜，宾贞：告秋于河？”其中“宁秋”是乞求祖先或神灵止蝗灾，“告秋”是告祭于先王先公或河、岳等神以消灾。1976年在河南安阳妇好墓出土的玉蝗器物，印证了殷商先民对禳除蝗灾的重视。我国先民除祭告神灵外，还采取积极的灭虫办法，最有效的便是火烧，这一做法保留在甲骨文字形中。直到今天，我国农村仍保留秋天焚烧秸秆灭虫肥田的农事活动。“秋”的籀文字形也蕴含着古代文化密码，关键就在右边的“龟”。商周时期，秋天是献龟的法定时节，《周礼·春官·龟人》载“龟人掌六龟之属”“凡取龟用秋时”，说明商周统治者每年秋天接受各地进贡的龟，以保证占卜活动顺利进行。因此，《说文》籀文字形虽与早期形体不同，却反映了时代变化下人们对“秋”的不同认识。

　　比起“秋”，“冬”的字形更抽象，但其造字同样讲究且富有文化内涵。甲骨文中，“冬”像绳子两端打结之形，表示终结。冬天是四季之终，故借用此形表示冬天。“冬”即“终”，这在很多古代典籍中可以得到证明：《说文·仌部》：“冬，四时尽也。”“尽”即“终”；《广雅·释诂四》《汉书·律历志上》皆言：“冬，终也。”《白虎通·五行》：“冬之为言终也。”《释名·释天》：“冬，终也，物终成也。”金文中，字形多与甲骨文一脉相承，但在《陈章壶》中出现另一字形，与《说文》古文如出一辙：将开放的绳结变为封闭的绳结，然后将“日”放入其中，看似把太阳关了起来，实则表示日光即将终结。显然，这里的日光终结并不是“莫”（暮）的日暮之义，而是指冬天光照不足的自然现象，正所谓“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宋·晁公溯《隆州道中》），以冬日光照不足表示冬天之义。小篆把太阳从字形中移除，下部加“冰”的古字“仌”，表现冬天的寒冷，正所谓“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冻”（《逸周书》）。小篆“冬”用绳结和“仌”强化字义，让人一看到字形就想到“冬天”。后来，“冬”下的“仌”简化为两点，仍表寒冷——从两点水的字多与冰冷有关，如“冬”“冰”“冻”“寒”“冷”“凛”“冽”等。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冬”后来只表冬天义，那么“终结”义如何表达？古人在原字形“冬”旁加“糸”，以“丝尽”表终结义。此外，冬天农事渐渐停止，有“冬闲”“农闲”之说，“牢”字也能反映此义。《说文·牛部》：“牢，闲，养牛马圈也。从牛，冬省，取其四周帀也。”需要注意，“牢”字小篆上面不是“宀”，而是“冬”的省略，取“冬闲”之义和“四周帀”之形。冬天不仅农人停止劳作，牲畜也会得到休息，所以牛马进牢（圈）得闲，正所谓“战马春放归，农牛冬歇息”（白居易《偶作二首》）。

　　从甲骨文的蟋蟀振翅、绳端打结到《千字文》的“秋收冬藏”，“秋”“冬”二字不仅展现先民“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造字智慧，也体现中华文明与自然的抗争与和谐。当时日流转到秋冬，不妨驻足片刻，感受蟋蟀振翅的秋声、绳结转动的冬韵——这是先民留给我们的永不褪色的季节密码。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06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