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记者 韩业庭

　　一元钱，能买什么？也许是一瓶水、一个鸡蛋、一个馒头，而在山东菏泽、湖南岳阳、陕西渭南、甘肃张掖等地，一元钱就可以看一场文艺演出。

　　近些年，很多地方推出“一元剧场”公共文化服务项目，让基层群众低价享受高质量文艺演出。此举不仅探索出优质文化资源下沉基层的新路径，也培育了基层演出市场，厚植了戏曲等非遗的传承土壤。

新疆霍尔果斯市，当地群众在观看文艺演出。新华社发

　　公共文化服务的新载体

　　晚上6点，太阳刚落山，西边的天空还泛着橘红，湖南省岳阳县文化艺术中心剧场门口已排起长队。队伍中，头发花白的张大爷攥着刚买的票，乐呵呵地跟另一位观众搭话：“一块钱就能看一场大戏，这好事上哪找去！”检票口处，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正互相核对座位号，有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兴奋地举着手机顺便来了张自拍：“肯定没人相信，演出的票价比奶茶便宜多了，必须发朋友圈Mark一下。”

　　这是湖南省岳阳县“一元剧场”文化惠民品牌活动中的一个场景。所谓“一元剧场”，就是群众每次象征性地花一元钱购票，就能看一场高水准的演出。演出以当地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花鼓戏为主，辅以小品、歌舞、山歌、民乐等，内容丰富，形式多样。

　　过去，在城市“虹吸效应”作用下，演出资源不断向城市集聚，导致县域（包括县城及县城下面的乡镇、农村）演出资源相对匮乏。为满足基层群众的文化需求，近十几年来，国家一直在努力构建覆盖城乡、便捷高效、保基本、促公平的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一元剧场”便是构建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一种探索。

　　公开资料显示，最早开展“一元剧场”探索的是陕西省渭南市。2007年，渭南为解决基层演出少、群众看戏难看戏贵问题，推出“一元剧场”惠民演出项目。“一元剧场”推出后，深受基层群众欢迎，仅渭南市秦腔剧团就演出1000余场次，惠及群众上千万人次。后来，“一元剧场”获评首批国家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示范项目。

　　推出“一元剧场”的除了湖南岳阳、陕西渭南，还有山东菏泽、河南周口、宁夏银川、甘肃张掖、黑龙江绥棱、江西宜黄、江苏南通等地。

　　也许有人会问：票价只有一元，怎能覆盖演出成本？“一元剧场”不是商业演出项目，而是一种公共文化服务的载体，一般采取“政府主导+财政补贴+剧团服务+社会参与”的运行模式。

　　如今，随着服务形式的不断优化，“一元剧场”已走出固定的剧场，走进乡村、学校、厂矿企业，构建了一个艺术贴近百姓的新通道和优质文化资源直达基层的新路径，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基层群众看戏难、看戏贵的问题。

陕西渭南市秦腔剧团“一元剧场”下乡演出现场。代九奎摄/光明图片

　　培育基层演出市场

　　在“一元剧场”演出中，观众的“一元付费”只占剧团演出收入很小的一部分，政府的财政补贴是“一元剧场”主要经费来源。既然如此，为何不采用完全免费的模式？

　　在北京大学国家现代公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文化和旅游部国家文化和旅游公共服务专家委员会首席专家李国新看来，建设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政府主导不代表政府包揽一切，政府主导也并非排斥市场化手段。推动公共文化服务社会化的发展，需要让开放竞争的市场化手段在公共文化资源配置上发挥更大作用。

　　在“一元剧场”项目中，象征性收取1元费用，一方面可以部分缓解成本压力，确保项目长期运行，另一方面可以培养观众买票看戏的习惯。

　　采访中，不止一位院团长和演职人员向记者反映，他们也曾参加过不少免费演出，可往往出现这种情况：拿到票的人不来看演出，想看演出的人又没票。象征性收费后，情况大为改观，“观众对自己花钱买的票更加珍惜，‘爽约’的少了很多”。

　　县域演出市场广阔，但很多人没有养成买票看戏的习惯。某地推出“一元剧场”之前曾就票价问题进行调研，群众说：“一块钱，我们天天看；两块钱，会选着看；三块钱，考虑考虑；五块钱，就不看了。”象征性收取1元费用，有助于引导基层群众形成“文化产品有价值”的认知，有利于基层演出市场的培育。

　　长期关注“一元剧场”的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刘辉认为，象征性收费不仅让观众受益，也有利于基层剧团树立产品思维。收费机制可帮助剧团统计观众数量、年龄分布及观演偏好，有利于及时调整剧目内容和服务模式。

　　山东曹县在2019年7月20日推出“一元剧场”时，每周四、六晚演出。售票过程中发现，一开票就被抢购一空，于是又在周五晚上增加一场演出。根据观众的反馈，曹县剧团不仅演出《五世请缨》《穆桂英挂帅》等传统经典剧目，还推出新创现代戏以及非遗小戏、歌曲舞蹈，满足当地群众多样化的精神文化需求。

在江苏建湖县，淮剧团的演员在演出。 新华社发

　　撬动社会力量参与公共文化服务

　　作为公共文化服务的新模式，“一元剧场”的成功，不仅在于让基层群众以低票价享受高质量的文化服务，更在于巧妙撬动更多社会力量参与公共文化服务。

　　河南周口“周末一元剧场”，始于2008年4月。当时，一场演出的成本1万多元，而门票收入只有1000多元。在政府财力有限的情况下，如何保证活动有效持续开展？当地积极寻求和争取社会力量的支持，采取冠名、联办、专场等形式，让参与活动的企事业单位借助“周末一元剧场”展示形象。当地一家通信运营商认为，“周末一元剧场”是公益文化活动，参与其中能有效提升自身品牌形象，于是出资20万元买下活动一年的冠名权。

　　除了采用灵活方式获得资金支持，“一元剧场”还通过开放平台广泛吸纳社会文艺力量。山东曹县地方戏曲研究保护中心主任王朦介绍，当地的“一元剧场”采用“政府购买服务+社会力量参与”的运作方式，除了邀请专业院团担纲演出主力，还优选民间演出团体以及有影响力的民间艺人、草根网红等作为演出服务提供商，形成一股文化服务的强大合力。

　　有些“一元剧场”项目的服务效果更是溢出文化舞台，溢向慈善领域。江苏省南通市崇川区秦灶街道“壹元流动剧场”，成立于2024年3月，由数十家社会组织共同组成。它以文化活动为平台，秉持“壹元献爱心”的基本理念，积极链接社会组织、爱心企业等社会资源，通过“公益演出+志愿服务”的形式，不仅为老年人、残疾人等送去文艺演出，还募集到不少爱心款，首批善款已用来帮扶辖区的白血病儿童。

　　总之，“一元剧场”构建了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文化生态圈，政府、社会力量、文艺团体、观众等各方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政府获得了高质量的文化惠民成果，社会力量实现了自身价值，文艺团体拓展了发展空间，观众享受了优质文化服务。这种多方共赢的局面，正是“一元剧场”多年来能够在各地持续发展的原因。

　　厚植戏曲传承土壤

　　作为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岳阳花鼓戏曾面临严峻的传承危机。“20世纪90年代，最少的时候我一个月才拿5块钱。”岳阳花鼓戏代表性传承人柳六荣回忆说，为了生计，花鼓戏演员们都转了行，有的蹬三轮，有的做小工，还有的当起杀猪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受电视等娱乐形式冲击，戏曲观众流失严重。

　　戏曲传承，人才是根本，观众是基础。包括岳阳花鼓戏在内的传统戏曲，要想在现代社会得到传承甚至发展，首先要赢得现代观众的心。“一元剧场”凭借低票价、高质量的演出给传统戏曲的传承带来希望。

　　在湖南省岳阳县，“一元剧场”推出至今，演出已超过1000场，观众人数累计已超过60万人次。观众看得多了，口味越来越“刁”，不再满足于现有剧目。为满足观众多样化的审美趣味，岳阳县一方面精选30多部传统剧目重新演绎，戏曲演员们把多年未演的一套技巧又捡了回来；另一方面组织创作《寸土不让》等现代花鼓戏，并不断拓展创新演出形式和剧目类型。正如柳六荣所言，“一元剧场”如同小小的杠杆，撬动了戏曲传承生态的变革，为剧团带来新机遇，让花鼓戏重新焕发生命力。

　　有些地方的“一元剧场”不断探索多样化的演出形式。“我们正在探索沉浸式演出，让有经验的群众参与演出，不仅看戏而且演戏。”王朦介绍说，曹县将进一步推进“一元剧场”系列化发展，结合“送戏下乡”“送电影下乡”等文化活动，让“一元剧场”深入社区、农村，惠及更多基层群众。

　　“一元剧场”的影响还从线下延伸到线上。几年前，广州歌舞剧院大型舞剧《醒·狮》原定在线下演出，后因不可抗因素不得不取消。剧场和剧院方面最终决定推出在线直播，并象征性收取一元“入场费”。没想到直播引发全国性的关注，当晚直播间涌入300多万观众。

　　多年来，“一元剧场”像一颗火种，用创新的形式打通公共文化服务的“最后一公里”。当老戏迷在台下轻轻跟唱，当年轻人通过屏幕点赞，当演员们不再为生计发愁，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一场戏的回归，更是一种文化生态的重建。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4日 07版）